永善(“他们说你下面长了女人的B是真的吗?”)(1 / 2)
周天启十年,天下大变。
秦王慕容晋自汝阳起兵谋反,大军势如破竹,不到一年便占领京城。
旧帝与皇后于城破之时自缢于南宫,幼年太子下落不明,宫人只在一处焚毁的偏殿中找到一具男童焦尸。
三日后,秦王登基,改年号章和,自此四海才就此恢复平定。
然而皇家之乱,天下新主之类的天下大事,于平阳镇这种偏远小县的居民而言,不过是饭后闲谈,人们对此津津乐道的程度,甚至不如猜测明日的米价究竟是涨还是降。
对于谭永善这个小乞丐来说便更是如此,他如今关心的,只有自己还能活过几天。
深秋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很多人家已经穿上了新做的棉袄,他却还穿着夏天的破旧麻衫,衣物褴褛,仅能蔽体,冻得有些发抖。
虽然谭永善今年十一岁了,身量看起来却和八九岁的小姑娘似的。
他瘦弱的身板挺得直直的,膝盖跪在街边的地面上,见路过一个人,他便会结实地磕一个头,随后面带胆怯地伸出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胳膊,小心翼翼掂掂手中的碎掉一般的陶碗,祈求能有人大发慈悲,赏他一口饭吃。
他眼睁睁看着所有路人视若无睹地自他面前走过,却说不出一句讨喜或者诉苦的话,只因为他是个哑巴。
太阳已经西垂,一天时间,他竟然一个铜板也没有讨到。
理所当然,今天他也一口饭都没有吃。肚子饿过头了,竟然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
磕头磕得久了,他眼前开始间歇性地发黑,就当他快要饿晕过去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高壮的身躯挡在他的眼前。
“嘿,这不是跟着那个老乞丐的小哑子吗?今天你爷爷怎么没跟着你一起?”
谭永善认得他。
他是隔壁街猪肉户家的儿子,叫李三,和他差不多年岁,却长得又高又壮,还是街坊里出了名的泼皮捣蛋。
之前有一次他和爷爷出门乞讨,这人见他胆小,又是个哑巴,称爷爷不在他身边,和几个同伴牵了家中恶犬来吓他。
他别被吓得大哭,跑着摔着被那狗吠着追了一条街,磕了一身的伤,最后还是爷爷拿着棍子将那只狗和这群恶童们打跑了。
这次再见,这人脸上却带着笑,谭永善还是害怕的发抖。他不想再被欺负,也不敢招惹他,拿起自己的碗扭头想要走掉,却被李三拉住胳膊。
“别走啊,小哑巴。”
李三力气很大,他动也动不了,被吓得又要哭出来了,却见李三挠挠头,脸有些红道:“我知道,上次我太过分了,我想和你道歉。”
谭永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李三的下句话却让他有些走不动路了。
“你是不是饿了,为了表示歉意,我请你吃东西好不好?”
谭永善低着头,一路被李三拉着来到一处废弃的破院子,这里四下无人,里面黑漆漆的。
站在门口,谭永善有些害怕,他有点后悔,甩开李三的手又想跑,却听李三焦急道:“你又怎么啦?”
男孩看到谭永善一脸害怕地看着那黑漆漆的院子,先是作恍然大悟状,后又一脸委屈道:“我是看你冷得发抖,才想带你来这里暖暖,你竟然不知感恩,还觉得我能害你不成?”
谭永善愣了愣,却是没想到原自己误解了对方的好意,内心有些愧疚。来不及细想,就被李三拽进屋里了。
这里虽然破破烂烂,四处都是蜘蛛网,但确实比外面暖和了些。
李三拉着他坐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打开之后递到谭永善怀里。
谭永善瞧着油纸包里面的东西,不禁咽了咽口水。是三个热腾腾,冒着热气的肉包子。
他曾吃过的。
那是爷爷在街边捡的,镇上钱庄家小少爷掉在地上不要的半个包子。
他吃到的时候,那包子已经凉了,沾满了泥泞,不过他还是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他顾不上别的,抓起一个便送进嘴里。
包子很热,里面滚烫的肉汁粘在舌头上,他烫得呛了一下,却一点舍不得吐掉,生生咽了下去,又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口。
“这不是还有吗?你慢点,别烫着。”
李三在他耳边笑着说道,他却无瑕顾忌。
热乎乎的包子吃进胃里,身子也开始暖和起来。
柔软的面团和喷香的肉汁肉馅,不知道比馊掉的玉面馍馍好吃多少倍。谭永善这样想着,心里却突然难过起来,眼睛酸酸的。
可惜这样好吃的东西,爷爷却再也吃不到了……
李三挨着谭永善身边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巾帕,给啃食包子的谭永善擦了擦脸。
这人简直比他家养的兔子还胆小,又被吓了一跳,睁着一双大眼睛胆怯地瞧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又垂下了。
这次他没有躲开。
只是李三借着月光看见他眼里流出的泪。
“你怎么又哭了?”
他有些纳闷地问。
只见谭永善摇了摇头,把身体往墙角蜷了蜷,头埋得更低了。他咬了一小口包子,鼻子抽吸了几下,好像哭得更厉害了。
自进屋来,李三的心就跳得很快,他此时也不想去追究谭永善哭泣的根本原因了,只是沉默地又往他身旁凑了凑。
他见谭永善没在意他,依旧一边小口啃着那个半天还没吃完的包子,一边看着地面发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假装不经意地抓住那人的手。
“你手好冰,瞧我的手多热乎,我给你捂捂。”
他知道谭永善很好骗,因为怕他会甩开,所以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理由。
果然,谭永善只是抽了抽手,见他真的在专心致志地搓手给自己取暖,便不好意思再拒绝了。
李三摸着掌心的小手,不禁颠在手掌比了比,然后对谭永善道:“你手好小啊,和我的差这么多。怎么生得这么小,这么白?”
谭永善还没从悲伤的情绪中缓和过来,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奇怪的问题,只是呆愣愣地摇了摇头。
李三斜着眼睛偷瞄谭永善的脸,越瞧心跳得越快,他蹑手蹑脚地踌躇了一会,有些紧张道:“永……永善?你是叫这个吗?”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谭永善终于扭过头看着李三,点了点头。
却见李三此时黝黑的脸透着些红,很滑稽。他的喉结动了动,脸又往永善面前凑了凑,脸上有些羞涩和犹豫。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说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永善,他们说……你下面长了女人的屄……是真的吗?”
谭永善眨了下眼睛,当他反应过来李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小脸一瞬间被吓得煞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李三又握了握谭永善的手,目光从他的脸一路看到他的腿间,仿佛把他看穿了一样。
他盯着谭永善好似他一巴掌就能掐得过来的腰,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道:“你……你能不能……脱了裤子给我瞧瞧?”
谭永善看着李三的脸,惊慌地后撤,想要逃走,却被李三挤进了墙角。
李三手上已经开始不老实地拉扯他的衣服,嘴上却还故作仁义地哄道:“永善,我喜欢你,我觉着,你比咱们镇子上的小姑娘都要好看。而且……你这样的人,总是要找个男人的,不如跟了我吧,以后我来养着你。每日都能让你吃饱穿暖,好不好……”
“呜呜啊……”
谭永善挣扎着,嘴里发出嘶哑的呜咽,想要将眼前高他一头的少年踹开,却被抓住脚踝。
裤脚被用力一扯,不知缝补了多少次的脆弱布料被撕坏,露出一双细白的腿来。
李三两眼放光,便要掐住谭永善的腿根瞧见心心念念多时的秘境,却不想瘦弱的小乞丐哪来的力气,一条腿挣开他的禁锢,乱踹之时正击中他硬邦邦的命根。
“操!”
下体遭受暴击,他痛作一团,顾不得其他捂住裆部跪倒在地上咿呀乱叫。
趁着他松懈的空挡,谭永善来不及抹去眼泪,匆忙捡起裤子穿上,将方才掉在地上的两个肉包塞进怀里,跌跌撞撞地逃出。
可就在他要逃出房门之时,头皮突然剧痛,头发被人扯着后撤,他像只待宰的兔子,被拎拽着摔到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骨头痛得仿佛都要碎掉了。
领口被人拽起,眼前是少年凑得极近,狰狞愤怒的脸。
“要饭的臭婊子,给脸不要是吧!”
高高扬起的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在谭永善的脸上,他眼前一黑,口中呕出血来。
李三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看着蜷在地上呜咽的谭永善,气得牙痒痒。
他们一群镇上的泼皮少年,都是才对男女之事刚开窍,以满嘴荤话为豪的年纪,对如何玩女人之事津津乐道,却没胆量真的干出什么出格的事。直到前不久将注意力落在这个双性的小乞丐身上。
双性之人地位低贱,良家之人本就不愿娶这般异类。除了青楼窑馆,或者大户人家的深宫后院,并不很常见。
相闻这种人生性淫贱,最能勾男人。加上谭永善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性子又胆小怯懦,由此,便成了这群无赖少年们不三不四荤话中的常客。
他们开始将这无辜的小乞丐当成性幻想和调侃的对象,每日互相攀比,看谁用最下流的话,绘声绘色描绘出这小要饭的在床上被自己草哭玩烂的景象。
讲述者夸张下流地讲着臆想中谭永善摇着腰,扭着屁股用小逼吃鸡巴的样子,仿佛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听得众人口干舌燥,裤裆硬得生疼,说到最下流无耻的地方,一群人不约而同,猥琐地哈哈大笑。继而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为这堪比春宫的色情话本添油加醋,仿佛谁说出的话最下流得惊为天人,谁就赢得了这场游戏一般。
久而久之,李三作为这起恶作剧的领头者,开始惦记起谭永善的身子来。
要是真的上了这个小乞丐,岂不是更能在这群只敢口上逞威风的小子们面前树起老大的威风。
他如此想着,却苦恼如何得手,毕竟小乞丐身边还有一个烦人的老乞丐。连他平日里放狗欺负小要饭的都要被那个胡子花白的老不死的挥着拐杖打出几条街。
好在,他听说最近那老乞丐病得很重,小乞丐总是一个人出门乞讨,终于让他逮到今天这个机会。
本觉得制服一个瘦弱的小乞丐易如反掌,却不想大意之间被偷袭。
他此时鸡巴已经疼得软了下去,火气堵在心中,一时之间全都转成了暴力。
“妈的,敢打老子!臭要饭的,小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给脸不要的东西。等老子和弟兄们把你玩腻了,送你去给青楼的老头子们日,到时看你还敢不敢这么不听话!”
数不清的拳头和踢踹接二连三地落在谭永善身上。
瘦弱的身躯痛苦地在地面上扭动,他哭叫地嗓子嘶哑,却说不出一句求饶的话,只能听着李三不堪入耳的咒骂,声音却渐渐微弱。
好疼,会死吗,那是不是可以去找爷爷了?
他这样想着,胸膛被李三用力一踹,呕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李三,你个狗崽子,再不回家吃饭老娘宰了你!”
一名妇人泼辣的声音在院中响起,骂骂咧咧地由远及近。
李三吓得一惊,他平时最怕他娘,怎的今日找到这处来了。定是那群狐朋狗友架不住母老虎恐吓,透了他们平日鬼混的老地方。
李三看了一眼地上没了动静的谭永善,咬了咬牙,一边想着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惩治这个不听话的小乞丐,一边应着他娘的骂声匆匆跑了出去。
谭永善醒来时,已到了深夜。
他撑起伤痕累累的身子,恐惧地打量四周,眼见已经没人才松了一口气。
突然想起什么,他匆忙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油纸包打开,里面的包子凉透了,在方才的踢打中皮破了,漏出了肉馅。
不过好在还能吃。
谭永善这样安慰自己,宝贝似的将那裂得惨不忍睹的包子用油纸包好,捧在手心里傻乐。
可笑着笑着,滴答滴答的泪就溅在了油纸包上。
他肩膀颤抖着,压抑住的抽泣声音渐大,在黑暗的破屋中回荡,听起来甚为凄惨。
忽而一阵阴风吹过,房上的破瓦掉在地上发出声响,谭永善吓得寒毛竖起,匆忙抹了泪逃了出去。
谭永善一瘸一拐得走在黑夜中,一边流泪,一边禁不住胡思乱想。
他以后要怎么办?那人会放过他吗?以后如果再来揍他怎么办?他多久以后会被饿死?
爷爷……好想爷爷……
走进桥洞,眼前是净月河。
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同这条河的名字一样美。
在这里跳下去,应该无人发现,不会给旁人惹了晦气。他是不是也能去天上和爷爷团聚了。
“唔……”
他正思考着,却突然被脚下一个柔软的东西绊倒,摔在地上。
身边传来一声吃痛闷哼,好像是不小心踩到什么人。
谭永善吓了一跳,慌忙想要磕头道歉,却听到一声微弱的求救:“救……”
是个男孩的声音。
谭永善愣了几秒,抬起头来,借着月色,瞧见自己方才踩到的“东西”。
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虚弱的躺在地上,好像已经昏迷了过去。
谭永善看着这孩子的脸,是他没见过的,应不是镇上的人。又不禁感叹,这娃娃,生得真好看啊,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他满身泥泞,谭永善虽然不懂,但却觉得他身上脏掉的锦罗绸缎看起来比镇上富商家小少爷穿得还要华丽,应该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孩子。
可是这样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呢?
那孩子干裂的嘴唇突然张了张,好像在说着什么,谭永善凑到近处,只听他嘟囔着:“饿……救……”
是饿晕的吗?
谭永善想到为他找食物,不假思索地掏出怀里的油纸包。
看着身上仅有的,用来为自己续命的包子,谭永善咽了咽口水,犹豫了两秒,便抱起那男孩,把凉掉的包子喂进他的口中。
他学着爷爷照顾生病的他时的样子,温柔耐心地喂着。见那男孩被噎住咳呛,又摘下一只芭蕉叶,到河中取了些水来给他喝下。
直到两个包子喂完,男孩冰冷的身子才稍稍暖和了些,只是还没醒。
……
瞧着怀里的小娃娃,谭永善不禁叹了口气。
吃了饭,他醒来就不会有事了吧,到时就能去求救,找到他的家人了。
可是……真的能丢下他不管吗?
谭永善犹豫了会,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终于还是将那男孩轻轻放下。
可正当他要起身离开时,袖口却被一只小手拽住。
黑暗中,他听见男孩细微的哭声。
“父……父亲……娘亲……别死……不要丢下阿衍……”
谭永善转过头,只见那男孩一只手紧紧拉住他,泪水流满了整张小脸,可怜地啜泣。
谭永善身子僵住,瞧着他,眼眶不知不觉也已湿润。
黑暗的桥洞中安静了,只剩下水流声声。
皱巴巴,只沾着几粒面渣的油纸被遗弃在地上,旁边的一枝芭蕉叶,叶尖上还滴答着水珠。
不远处,多了一双身影。
瘦小的人儿一瘸一拐地背着另一个孩子,向月色深处走去……
八月十四,永康镇。
傍晚之时,白日热闹的街道变得冷清了些,路边拥挤的货架之间,许多摊贩已经开始收整货物,结束一天的工作归家享受片刻的安闲。
贩菜的胡婶正和丈夫将烂掉的菜叶挑拣出去,把剩余的好菜打包起来,以备明日中秋的家宴所用,一抬头,见不远处走来一身姿挺拔的白衣少年。
那少年衣着朴素,一身书生打扮,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端的一副与此处破旧泥泞街市格格不入的俊美不凡,一出现在街上,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胡婶一见他,眉开眼笑,热情打招呼道:“阿衍来了,又来给你哥哥帮忙啦!”
那少年走到菜摊旁边的包子坊,拿起挂在门边的襻膊,低头挂在颈项上,一边利落把长袖束紧到身后,一边微笑道:“是啊胡婶,中秋吉乐,平日劳烦您和胡伯多多照应我哥了。”
“哪里的话,倒是永善经常帮我们照看摊子呢!唉,能有你这么懂事能干的弟弟,才是永善的福气。”
二人一来一回地寒暄完,萧衍掀开包子坊的门帘,瞧见谭永善正蹲着身子摆放空掉的蒸笼。
他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干活却很利落。看上去纤弱的手臂搬起五个巨大的笼屉放进竹筐中。
“永善哥。”
听到有人唤他,谭永善转过头,见是萧衍愣了一下,他在腰裙上擦了擦手,比划着手势:「你怎么来了?」
“今日放课早。”
他简短答到,走到谭永善身边帮他搬剩下的东西,却被谭永善慌张地拦住。
「不用,弄脏你的衣服。」
萧衍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
谭永善咬了咬下唇,他不想让萧衍帮他做这些重活,之前说过不要他来这里,怕他被同窗笑话,却没被听进去。
手指无措地搅住腰裙一角,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前摊突然来了几位客人。
谭永善想抓住了救命稻草,推着萧衍的后背示意他去接待客人。
萧衍听到熟悉的声音皱了皱眉,擦了擦手走到前摊,又是一副礼貌得体的笑脸。
只见来人是几位姑娘,见他出来,嬉笑地互相推搡让对方上前搭话。
“几位姑娘要些什么?”
一个身着青衣,面容秀丽的姑娘被推了出来,怯生生的抬眼,目光落到萧衍的脸上,又迅速低下头来。
她双手将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递到萧衍面前,面色绯红,吞吐道:“这里面……是……是五十文钱,劳烦公子帮我……帮我打包三十个包子……”
“三十个的话有些多,怕姑娘吃不下。而且现在时间晚了些,包子卖的差不多,只剩十个,姑娘可要这些?”
“好……也好的……”
萧衍将包子用油纸袋包好递给那少女,才接过她的荷包,挑出对应的钱币,将多余地放回到荷包里退还给她。
“多谢惠顾,慢走。”
那姑娘接过荷包,脸色白了白,剩下的少女也都面面相觑。
那少女还想说着什么,犹豫了一会,却只是道了谢,同剩下的少女们一起有些悻然地走了。
谭永善收拾后用具出来时,便只看见街角那几个少女的背影。
他认得她们。几日前萧衍来过一次,那次摊子上也莫名多了许多姑娘。
“包子卖完了。东西收拾好了吗,我们回家吧。”
他听见少年道,点了点头。
伴着夕阳,他们并排走在小路上。
萧衍突然问道:“明天是中秋,学堂放假。你也会休息一天吗?”
谭永善笑了笑,点了点头:「早上去集市买些肉,中午做好吃的,一起吃。」
少年脸上难得露出些喜悦。
谭永善为谋生计日夜操劳,早出晚归。
在萧衍小时候,谭永善怕他自己在家出什么危险,会带着他一起到摊子上。
那时,天蒙蒙亮的时候,谭永善瘦弱的肩膀上挑着沉重的扁担,两边挂着一天要卖出去的包子,一手牵着他,直到包子全都卖完,两个小小的人儿又伴着夕阳手拉手回到简陋的小家里,吃过晚饭挤在狭窄的小床睡去,等待天明开始新的一天。
直到某天,镇上几个顽劣孩童,路过包子摊时,把路边捡到的石子丢到谭永善的身上,嘲笑道:“不男不女的哑巴又带着他的弟弟来卖包子喽!”
他们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闲话,觉得好玩,找到个软弱可以欺负的大人,便来得意洋洋地恶作剧。
谭永善愣在原地,眼睛酸酸的,不知所措。
等他反应过来时,萧衍已经和那孩子打了起来。
他比那顽童矮了一头,却将他按在地上,捡起地上的石头便砸了上去。
鲜血染红了泥泞的地面。
该庆幸的是,并没有出人命。
那一次,谭永善替他在那家人门口跪了两天,又赔了很多钱,才没让那人的父母闹到官府。
也是自此之后,他在不允许萧衍同他一起卖包子了。
后来,萧衍上了学堂,他们更鲜有时间能一整天待在一起。因而当萧衍听说谭永善中秋不出摊时,心里很是雀跃。
“那我和哥哥一起去集市吧。”
谭永善听到,耳朵突然一红,眼神闪躲着摆手。
「不用,早市太早。你难得休息,多睡一会等我吧。」
萧衍没有多想,点头乖巧道:“也好,那我提前备好别的菜,在家等哥哥。”
谭永善见他没再多问,垂着首点了点头。
到了家,谭永善进了厨房,动作利落地下了两碗面。
他自己的那碗是清汤寡水的素面,却单独在萧衍那碗面的碗底藏了一枚鸡蛋,几片酱牛肉,最后点上几滴香油。
每每萧衍问起他那碗为何没有,他只谎称自己做饭的时候嘴馋,提前吃过了,倒也能勉强糊弄过去。
饭桌上,萧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学堂的见闻琐事。
他没念过书,很多事情听得一知半解,但萧衍说的,他都很感兴趣。
萧衍见谭永善一边吃着面,一边神情认真地看着他,长睫下水亮的杏眼一眨一眨,听得入神,虽然不能说话,却时不时点头回应着他,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却觉越说越带劲。
正在此时,大门突然出来响声,沉稳的叩门声响了五六下便停止。
似乎早知会有人来,谭永善撂下碗筷,起身去开门。却没看见萧衍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面容霎时间变得有些阴冷。
谭永善开了门,瞧见赵天成站在门前,手里拎了两只山鸡,正笑着等他。
“刚从山上猎了些野鸡,我想着也卖不出去那么多,留了两只给你和阿衍送来。”
他是两年前搬到附近的猎户,刚巧是谭永善儿时的同乡,和他年龄相仿,身强体壮,又是个热心肠,对他和萧衍照拂颇多,最近走动愈发频繁。
平日就劳烦他颇多,怎能收他的东西,谭永善见状,慌忙不好意思地推拒,却被男人抓住手,将那山鸡的翅膀强制塞到手里。
“拿着吧,我又不会做饭的,放在我手里,倒是浪费了。”
谭永善见他俊朗淳朴的脸上笑得真诚,耳根一热,犹豫地收下了。
突然想起,赵天成提起过,他老家唯一的亲人今年也过世了,往后再也没有家乡可回,谭永善心里不禁替他难过,于是邀请道:
「明天,一起吃团圆饭吗?」
赵天成听了,黝黑的脸也红了红,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些吞吐地问:“不会打扰你们吗?”
只见谭永善温柔地摇了摇头。
“那……那当然好。”
他眼睛盯着谭永善,心跳加速,笑得开朗。
谭永善邀请他进屋坐坐,他摆摆手,“太晚了,我就不打扰了。对了永善。”
他补充道:“别忘了之前约好的,明日一起去早市,我在门口等你。”
他见谭永善点头应下,才放下心来,告别转身回家了。
谭永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才双手关上了门。
转过身来,却见萧衍正站在他身后,把他吓了一跳。
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原来,不让我和你一起去,是觉得我烦,怕我打搅了你们。”
谭永善愣了愣,没料到他会如此说,眼睛委屈地有些湿润,慌忙摇了摇头。
不等他解释,萧衍便冷笑了一声,愤怒地转身而去。
却不想此时,一直养在栅栏中的鹿婴不知何时跑了出来,挡在萧衍身前。
那是赵天成在后山猎获的一只母鹿幼崽。
因为实在太小,不忍杀害,而他自己有时去别处狩猎,几日回不来家,便寄养在谭永善家中了。
萧衍一向不喜它,如今这无辜的小鹿又冲在他的气头上,没轻没重地抬脚踹了上去。
只见那幼小的鹿发出一声嘶鸣,被踢出几米远,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
谭永善被吓了一跳,萧衍一向乖巧懂事,最近却变得喜怒无常起来。
他以为不过是少年成长的心事变多,顶多是耍耍小脾气,却不想他突然变得如此暴戾。
他慌忙跑过去抱起小鹿,只见那鹿崽子嘴角被踢出了些许鲜血,痛苦地钻进他怀里,还在不停地哀鸣着。
萧衍见谭永善抱着那个畜生,眼中流出心疼慌乱的泪。
谭永善抬起脸来,一向软弱没脾气的人看着他的眼神,竟然充斥着失望和愤怒。
萧衍一怔,然而冰冷的眼神却是不为所动,没再看谭永善一眼,转身进了自己的卧房。
谭永善一夜没睡着。
他辗转反侧,越想越觉愧疚。
他和萧衍自小相依为命,事事不相瞒,他该坦言和天成哥去早市的事情,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遮遮掩掩,反倒让阿衍觉得自己把他当做是外人,不高兴也正常。
他的阿衍是最温良乖巧的孩子,只是心情不顺,没控制住力道,才踢了小鹿。作为哥哥,自己合该好好同他讲道理的,而不该那样凶他。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天却已经蒙蒙亮了。
既然睡不着,便干脆起床了。
将小院里外打扫干净后,鸡鸣破晓,他瞧见萧衍那屋的烛灯也亮起来了。
起得这么早,该不会还在生他的气,没有睡好吧。
谭永善心想着,更加愧疚难安,却没有勇气直接去萧衍屋里打招呼。
他先钻进厨房备好了早饭,熬好一锅白粥,又炒了昨夜捡的两个新鲜鸡蛋,夹进两个烙好的白面饼饼里。
他乘好一碗粥,又挑了一个大一点的鸡蛋饼放到碟子里,给萧衍端去。
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屋里的人却没有理。
犹豫了一会,推开门,见萧衍背对着他坐在桌前,正在烛火下看着书。
谭永善咬了咬下唇,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早饭小心翼翼地放到萧衍的一旁。
他手指攥紧了衣角,明明是年长的哥哥,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局促地立在一旁。
他该开口道歉,或者说着什么缓解凝固的气氛。
可他不会说话,萧衍的目光定在书上,知道他进来,却没给他一点眼神,他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谭永善站了一会,终究不敢打扰萧衍,正要幸然离去时,却听萧衍冷冷道:“你要去哪里?”
谭永善瞧着他冷淡的表情,突然有些害怕,缓缓比着手势:「吃饭。」
“吃完饭呢?”
他更加犹豫:「去早市,买肉。」
他观察着萧衍的神色,见他脸色沉了些,又慌乱找补:「对不起,你不高兴,我就不去了。别不高兴。」
萧衍瞧见谭永善急得要哭出声了,突然变了严肃的表情,眉开眼笑起来。
他生得很好看,笑起来凤眸弯弯,让人目眩神迷。
“不高兴,我为何会不高兴?”
谭永善一时愣住,却听萧衍对他笑道:“既然永善哥想和他去,便早些去吧,去玩得尽兴,玩得开心。我在家里等着你便是。”
他说完便又埋头看起手上的书册了。
谭永善有些恍惚,他有一刹那怀疑萧衍是不是在说气话。可他的语气实在是轻松又真诚,仿佛做不得假。
兴许真是他想多了。
他独自来到厨房,只吃了几口干掉的玉米面饼。将锅里剩下的米粥装在竹筒里,又把鸡蛋饼包在油纸包里,背上一个竹篮心不在焉地出门。
然而出门的时候,大门却如何也关不上。
谭永善蹲下身来,见一侧木门的轴承不知何时坏掉了,卡在石墙中,扳也扳不动。
他不禁叹了口气,看了看萧衍屋子的灯火。
好在阿衍今日在家不会出门,倒也不用锁门,不如回来再修,便背上竹篮向外走去。
赵天成在家门口,远远瞧见谭永善走过来,理了理衣裳,匆忙迎了上去。
他人生得勇武高壮,端正英俊,此时眉眼弯弯,笑容灿烂:“中秋吉乐永善!”
谭永善也笑着回应他,从竹篮里拿出方才打包好的早饭交给赵天成。
“这是……给我的吗……”
谭永善点了点头。
“那你呢?”
他打着手势说自己吃过,将竹筒和油纸包塞到赵天成手里。
手里的早饭温热,男人心里暖暖的,麦色的脸微微红起,道了谢几口便将早饭吃下了肚,对谭永善的厨艺赞不绝口。
谭永善瞧着他那有些憨厚的样子,不禁乐出了声。
他掏出一方随身携带的巾帕递给赵天成,让他擦拭嘴角的面渣。
赵天成愣了愣,目光落在谭永善递出巾帕的手上。
那只手因为长年干粗活,有些粗糙,但却白皙纤长,很好看。
他接过巾帕擦了擦嘴角,鼻尖可以嗅到好闻的皂角香。
“把你的帕子弄脏了,我洗好再还你。”
谭永善本想不用他如此麻烦,见赵天成坚持着,也就随他了。
到了早市,他们买了些猪肉和青菜,赵天成坚持付钱,说着到人家家里蹭饭自然没有让谭永善出钱买肉的道理。
几番推拒,谭永善也拗不过他,想着往后家里做了包子饺子,再给他送去以作回礼。
回去的路上,经过糖葫芦摊,谭永善停下买了三支。
他递给赵天成一支,将剩下两个包好。
赵天成看着手中的糖葫芦,笑道:“之前不知,你喜欢吃这个?”
谭永善摇了摇头:「阿衍喜欢,像个小孩子。」
提到萧衍,赵天成的面相微不可查地一暗,随即恢复如常,道:“哈哈。对了,前几日我听说隔壁镇子出了个进士,真是出人头地了。阿衍读书厉害,说起来,两年后便能进京赶考,也定能高中的。”
他说得真诚,却不想谭永善表情突然惆怅了起来。
赵天成看了出来,问道:“可是有何难处。”
谭永善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笑。
萧衍自小便聪明,谭永善捡到他的时候,他不过才五岁,却已经会认写许多字了。
谭永善自己是没读过书的,却知道要想出人头地,必须要念书的道理。
他本就是个乞丐,在即将饿死之际遇到了萧衍。
是萧衍当初醒来后,把身上所有贵重之物都交给他,叫他去典当,换了些本钱,他才活了下来,还能卖包子为生,过上安稳日子。
一直以来,对这个捡来的弟弟,他都当成恩人,内心感激不尽。
因而,他自己怎样活都无所谓,却不能让萧衍同他一起吃苦受罪。
于是他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把包子铺微薄的收入都省下来,也坚持把萧衍送到私塾。
看着萧衍淡定地出口成章,先生惊叹连连,诚惶诚恐地把这个本不愿接收的孩子请进学堂,谭永善才了解,这个小娃娃肚子里墨水怕是要比他这个乞丐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多了。
萧衍也是争气的,去年乡试一举拔得头筹,连主考官都称他是难得一遇的不世之材。
而如今不到两年萧衍便能去参加京城的考试,可读书本就是个费钱的事,书籍典册,笔墨纸张,样样不便宜,寻常人家也鲜有负担得起的,再加上日常开销。
他现下起早贪黑,赚的钱维持他们二人的生活都算勉强,要如何凑够萧衍进京赶考的盘缠路费。
赵天成皱了皱眉,问道:“穷家富路,可是路费凑不够数?”
谭永善愣了愣,犹豫了会,终是为难地点了点头。
“我这里还有些积蓄,你先拿去用。”
他态度诚恳,谭永善却连连摆手拒绝。
他听闻赵天成的母亲之前生过很重的病,前些年花了很多钱,他的日子定也不好过,更何况他们非亲非故,他如何好意思如此麻烦他。
“和我客气什么。只是我的那些,目前也尚且不足够。”
赵天成想了一会,他突然像是有了主意,又思索良久,说道:“对了永善,我一直有件事想同你说。”
“我想了很久,我现在年岁也不小,却是一事无成,就连……”
他顿了顿,又坦然说道:“就连遇到喜欢的人,也没有勇气告诉他,怕我配不上他,拖累了他,陪我过苦日子。”
谭永善愣了愣,之前他见过媒人到赵天成家几次奔走。
他是个很厉害的猎户,年少时还曾从过军,得过不少军功,只是不知后来因何回归乡野。
如今虽然因家人重病而家境清苦,但年轻力壮,又仪表堂堂,勤劳能干,自也是十分抢手的。
他是个孝子,一直病榻侍候双亲,并未娶妻。
两年前,他母亲病逝,自此失怙,再无亲人。便搬来了永康镇。
如今眼见守孝之期将满,十里八乡的媒人帮他说亲,却屡次被拒。原是因为他有了心仪的人,却不敢言说。
谭永善听赵天成苦笑一声,继续道:“如今我也算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所以想要出去闯荡一番。所以,我打算去扬州谋生计。听说那里赚钱机会多些,而且我认识个老乡在那里,也好互相照应。””
谭永善有些为赵天成难过,同时也对他油然生敬,佩服他的志向。
赵天成看着谭永善试探道:“永善,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啊?”
谭永善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机会走出这个小地方。
只听赵天成继续道:“你勤快能干,手艺也厉害,到了扬州,肯定许多饭馆抢你做厨师呢。我听我同乡说,好一点的大饭馆,月钱能开到十两银子不止。”
十两银子,谭永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
那是他几个月都赚不来的钱。
他想了想,犹豫了一会,又失落地垂下头。
「太远。阿衍一个人,没人照顾,不行。」
赵天成笑着劝道:“阿衍已经这么大了,能有什么问题。他这个年纪,成家的都不在少数啊。”
“对,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倒不如给阿衍谋一份亲事。他一表人才,定是有不少姑娘喜欢。既完成了他的终身大事,也有个人相互照应,如此一来,你在扬州也能放心了。”
亲事。
听到这两个字,谭永善脑子一白。
他自己身子有异,自然没考虑过嫁娶,满心满脑都是把萧衍照顾好。
连带着,甚至没有注意,萧衍也已经到了快该成亲的年纪了。
不知为何,想到萧衍成亲,他可能就要离开这个家,谭永善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家里穷,姑娘会受委屈……」
“怎么会。”赵天成拍拍谭永善肩膀:“阿衍出人头地是早晚的事,姑娘同他享福还来不及。而且咱们到扬州赚了钱,不仅能够攒够他进京赶考的钱,也能剩下一部分寄回给他们小夫妻帮衬着,日子定会比现下好多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谭永善听着,思来想去,确实一举两得。
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别扭。
一路边走边聊,巳初便到了家。
萧衍的门关着,应还在温书。谭永善没去打扰,直接和赵天成进了厨房。
一人洗菜烧火,一人切菜下锅,不多时就做出了一顿简单的家常菜。
把碗筷饭菜摆放好,一切准备就绪,谭永善才将萧衍唤出来吃饭。
饭桌上,谭永善坐在中间,萧衍和赵天成相对而坐。
他们两家虽然往来颇多,但基本上都是赵天成和谭永善你来我往,互相帮忙或者互送吃食,相比之下,萧衍同赵天成并不熟识。
平日里,无论对谁,萧衍都温和有礼,八面玲珑。谭永善不会说话,因而很多人际关系和交涉,都要仰仗这个弟弟处理。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萧衍却十分冷淡。连对方主动的打招呼都没有搭理,对赵天成整个人视而不见。
气氛一时间凝固,谭永善未料及这样的结果,尴尬地坐在中间,他从未责怪过萧衍,如今也不知如何维护赵天成。
赵天成瞧出了萧衍的敌意,先是一愣,随即一笑。
仿佛为了不让谭永善为难,他看起来并不在意,随意夹起一筷子菜,便对谭永善的厨艺赞不绝口起来。
谭永善听完尴尬地笑笑,为了缓解尴尬,机械地给其他两人碗里夹菜。
在赵天成单方面同谭永善的闲聊中,一顿饭竟也就这么结束了。
帮着谭永善收拾好一切,赵天成回了家。
在门口相送时,谭永善满脸歉意,赵天成却只是一笑:“不必抱歉,是我打扰了你们。”
谭永善匆忙摆了摆手,只听赵天成继续道:“只是……”
他顿了顿,为难道:“只是他已成年,也许早已不是你印象里的小孩子了,而且如此粘着你总是不妥。或许我说的事情,你可以考虑考虑。”
谭永善愣在原地,一时有些搞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直到赵天成离开,他仍然心神不宁。
回到院子里,他突然想到今早出去匆忙,还没喂那鹿儿。于是从院里取了些秋忙时攒下来的玉米秸秆,抱着来到栅栏棚里。
然而当谭永善走近,却发现那栅栏门半掩着,鹿崽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慌乱起来,丢下秸秆便去问萧衍有没有瞧见它。
萧衍坐在椅子上,只冷淡道:“哥哥自己养的畜生不看好,我怎知它去哪了?”
他一时语塞,但实在担心,于是慌忙转身出去寻,没有看到身后萧衍凤眸中阴冷的眼神。
谭永善在山路上漫无目的地寻找,直到遇见一位砍柴而归的农户。
那农户皱着眉看着谭永善在他面前比划半天,才勉强搞懂他的意思。
“你要找一只……鹿?”
谭永善点点头,却见那农户想了想,道:“要说活的没见着。但今日上山,我倒是见着一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被狼还是野狗咬得四分五裂的。”
一股寒意从谭永善脚底升起,将他整个人冻住。那农户回想着,脸上显出些害怕恶心的神色:“哎呀,真是一地的血,皮都撕扯下来了,血肉模糊,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可我们这附近也没听说有狼什么的,诶,小哑巴,天晚了,我看你这么瘦弱,还是别找了,快些回去吧。诶诶,你怎么不听劝……”
谭永善自顾自地跑着,浑身冷得有些发抖,又走了一刻钟,果然在山路不远处,看到了那农户说得惨状。
一块焦黄的土地被血水染成红黑,血泊当中,是几块被野兽撕咬得七零八落的碎肉。
谭永善颤抖地跪在血泊前,哭着捧起那唯一可辨认这具躯体生前可爱面貌的头颅,瞧见那双鹿眼还睁开着,眼角附近的皮毛上挂着仿佛是血泪的东西。
将那小鹿安葬好,天黑时,谭永善失魂落魄地回家了。
他一路流泪走到家,看着空旷的院子,想起每次回来那小鹿活蹦乱跳迎接他的样子,只觉心痛难忍。
这时,萧衍走出房门,见他回来,却一改之前的冷淡。
他走到谭永善面前,嘴角勾起,笑道:“哥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把大门修好了,晚饭也烧好了,等你一起吃呢。”
谭永善抬起头,泪眼对上萧衍的视线,只见他直勾勾地盯着他,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却好像没什么温度,让谭永善感受到寒意。
想起昨夜,他脑中不绝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萧衍见谭永善僵立在原地,想要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却不想竟将人吓得后退两步。
谭永善肩膀忍不住颤抖,他咬着下唇:「是你,杀了它?」
萧衍手臂僵在半空,嘴角的笑冻住。
他放下手臂,垂下头,再抬起脸时,眼角却已经淌出了泪。
他一脸受伤绝望的表情,清冷的嗓音因为委屈而颤抖着:“你怀疑我?”
谭永善从未见他哭过,头脑瞬间被冷水泼了一样。
是啊,他怎么可以怀疑自己最亲近的人。
他登时后悔起来,慌忙伸手想要为萧衍擦掉泪,却被萧衍打掉。
“你竟然因为一个畜生,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我!”
「对不起。」
萧衍抹了把泪,又冷笑道:“你只知道怀疑我,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自己着急出门,下贱地非要同他去早市,顾得不关不上的大门,它本不会自己跑出去,也许就不会惨死?”
萧衍见谭永善整个人僵住,脸上露出震惊愧疚的神情,心下不禁冷笑,表面上却仍然一副悲痛无比的表情,冲他吼道:“是。你是烦我了,嫌我给你添麻烦,碍着你和姓赵的谈情说爱了是不是!”
谭永善听他竟这么说,哭得更厉害,用力地摇头,他想要上前抱住萧衍,却被他推倒在地上。
“如果你按不住寂寞,非要恬不知耻地找个男人,最好早点丢下我这个累赘的弟弟,快点滚。”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不顾在中秋满月下,跪在地上恸哭着摇头的谭永善,转身回了屋。
自从那日的误会,任谭永善如何道歉,萧衍三日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每一天,谭永善都在愧疚和悔恨中度过,白天在包子铺整日失魂落魄,晚上蒙着被子不知掉了多少泪。
第四天清晨,萧衍起床,看见谭永善在厨房做早饭。
那具瘦削的身子蹲在灶台前,低着头,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脖颈,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一边添着柴火,一边望着火焰发呆。
那双水盈盈的眼睛,正在啪嗒啪嗒掉着眼泪,肩膀随之微微抽动,却只是静静地抹眼泪。
瞧着很乖,很可怜……
萧衍心情大好,盯着谭永善脆弱的后颈和背影,喉结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