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教习 美人图(微血腥)(2 / 2)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彻底死在这张床上,蒙羞族谱,遗臭万年时,褚承宥才松开桎梏他喉咙的手。
谢园正剧烈地咳嗽着,男人却俯下身来,在他耳边阴恻恻笑道:“想死,还远着呢。”
今日府上没有人用午饭。
卧房里的羞人的动静和呻吟惨叫直到晌午才停歇,听得守在门口的侍女心惊胆战。
直到房中磁性的男声唤了句来人,侍女才垂着头,端着洗漱的用具进了门。
房中的屏风不知何时被推倒了,褚承宥只披了件松散的春衣,自床帐走出,被侍女侍候着穿上朝服。
他瞥见桌上的锦盒,突然想起自己今日原是去买这些绫罗精锻和珠玉配饰哄谢园开心的,眼底更加阴郁晦暗。
他看着进屋侍候的婢女刚巧便是武贵妃派来的一人,冷笑一声,将那些锦盒扫落到地上,对着瘫软在纱帐后低泣的人道:“伺候的不错,你的衣服破了,这些就当是爷赏你的,滚出来谢恩。”
榻上的人怔了怔,犹豫了片刻,艰难地撑起身子爬了出来。
薄衫掩不住脖颈上的红痕和咬破的嘴唇,更盖不住浑身上下石楠花的腥气。
谢园眼睛红肿,蹒跚着跪下,眼中没了一点灵气,空洞洞的,乖巧地低眉顺目。声音沙哑着说了句谢殿下。
褚承宥看了一眼,嘴角扯出冰冷的笑意,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褚承宥两天都没有回府上。
下人各司其职地在院里忙碌,王府又恢复往日的寂寥平静。只是卧房总是门扉紧闭。
侍女推门进屋时,便看见谢园一个人蜷坐在角落,手里雕着木头兔子,眼泪从漂亮的杏眼中溢出,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哭的很安静,几乎不出声,只是肩膀不时抽动着,偶尔鼻翼阖合,发出微弱的抽泣,明媚的眼睛红肿极了,似乎哭了许久,更像他手里摆弄的小兔子了。
春盈敲敲门,唤了句王妃,他被吓到,匆忙拢起袖口擦掉眼泪,绽出一个笑来,冲他道:“有……有什么事情吗?”
“回王妃,昨日我休沐出门,刚巧碰见同乡好友。我们之前在武贵妃身边共事,说来也巧的,她方被安排到四殿下府上时候四王妃。昨日,她见了我,便给了我样东西,说是四王妃要托我带给您的。”
“长姐?”
谢园愣了愣。
他在谢府待得时间不长,与谢柔更因身份差异,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他只在家宴上见过谢柔两三次。在他的印象中,谢柔虽然有些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但生得漂亮极了,端庄清婉,又十分有才气,是个像仙女一般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同自己有交集呢。
他正想着,便见春莹递给他一个锦缎包裹的书册。
接过打开后,才发现其中是个字帖。每一页以朱笔写满了端庄工整的正楷,每个字前还用简笔画出对应的图案,可以让谢园这种不识几个字的人也认出每个字该念做什么。
谢园眼前一亮,他无人教识,一直以来练字都是照猫画虎,很多字都不晓得是念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春盈,明眸中闪着细碎的光:“这是长姐给我的吗?”
“是呢。”春盈笑笑,“侍奉四王妃的丫鬟说,是四王妃听闻王妃在习字,特意准备的。”
谢园心里一瞬间被暖意充盈,他宝贝地摩挲那字帖上漂亮工整的字迹,将他仔细阖上抱在胸前,对着春盈道:“谢谢长姐。谢谢你,春盈。”
“王妃何必同我客气。”
她如今不过二八,同谢园正是相仿的年纪,生得稚嫩可爱,扬起笑脸更叫人觉得亲近。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巾帕递给谢园道:“王妃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
谢园有些局促地接过她的巾帕,耳根有些红了。
“王妃若在府里没有体己的下人,有什么事,什么烦恼不防同春盈说。只要春盈力所能及的,肯定会替王妃去做。”
春盈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牵起谢园的手。
已经许久没有人待他这么好了,许久不接受别人的善意,谢园刹那有些无措。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眼睑又泛出泪花。
“谢谢你,春盈。”
第三日午后,褚承宥还是没回来,但随从回府带了话。
今晚是十公主的百日宴,中酉时谢园需要同褚承宥一起进宫赴宴。
上次进宫后的遭遇还历历在目,谢园不免有些紧张。
但毕竟是逃不掉的事情,也只能暗自安慰自己安下心来。
宫中规矩多,赴宴礼服的规制繁复,谢园不太懂,但平日常穿的那些素净衣裳在这般喜庆的日子自然是上不了台面的。
好在前几日褚承宥送的衣服刚好用得上。
华丽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腰间的环佩玉饰走起路来叮当轻响。在仆人的侍候下,谢园被精心包装一番。
方梳完发,穿好衣服。门口便传来通传声,说王爷来了。
褚承宥弗一进门,眼见谢园整个人神经紧绷起来,僵硬地起身行礼。
“你们下去吧。”
褚承宥屏退众人,屋中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比方才更加凝固。
在沉重的威压下,谢园不敢再同上次一样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走到圆几钱倒了杯清茶。
行到褚承宥面前,谢园默默跪下,双手递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怯懦道:“殿下劳苦,请……请用茶……”
褚承宥垂眸睨着谢园。
除了大婚当天,谢园平时打扮素净,今日一身暗红浮光锦服,华丽娇艳,纤细腰身被玉带缚住,悬下铃铛环佩,美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脸和身段都漂亮得出尘绝俗,眉眼神色也乖顺地叫人心怜。
十分适合做个极品的漂亮玩物。
褚承宥脑海中闪过这样的评价,心中又有些不悦。
好在见这人学乖了不少,积郁于胸腔两天的闷气消散了些许。
谢园僵硬地跪在地上,心中忐忑,已经对随时可能摔在地上或者身上的茶杯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褚承宥只是接过他递来的茶,轻轻撂在一旁。
谢园看见褚承宥向他伸过来的手,有些不知所措,迟疑了片刻才轻轻搭上去,被男人半搂着扶起。
他好似听见男人极轻地叹了口气,又放软了声音道:
“走吧。”
褚承宥和谢园到达乾清宫时,已是月挂中天,华灯初上。
谢园觉得,无论来多少次,他都会被皇家的奢靡繁华所震撼。
只见宫殿雕梁画栋间,玉宇琼楼辉映,恍若天上宫阙。朱门轻启,丝竹管弦之声萦绕于殿宇之间,似仙音缭绕。
踏着白玉石阶走进殿中,金砖铺地,宝鼎香烟袅袅,如梦似幻。
殿内已经到了不少皇亲大臣和妃嫔命妇,端坐在华丽的案几旁,低声闲谈。
桌案上山珍海味,琳琅满目,琉璃盏中琥珀色的佳酿泛着温润光泽,犹如凝脂。宫女们步履轻盈,恰如穿花蛱蝶,侍立两旁,静候圣驾。
褚承宥与褚承轩落座于离主位最近的案席之上,而谢园则是与诸多命妇小姐们坐于一起。
比之大梁历任帝王,可能是出于潜心道术无心女色的缘故,褚弘乾子嗣并不繁盛。
已至不惑之年,除却夭折的,膝下子女不过四皇子、五公主、七皇子三人而已,如今新添了十公主,自然是件大喜事,宴席规制也都是按照最高级别置办的。
昭明帝常年居于长寿宫修道,宫中这样盛大的宴会不常有,但皇亲官员们私下小聚往来必然不少,府中命妇小姐自然也都熟识,唯剩谢园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被宫人引着落座的途中,他远远见到主母与父亲,想要上前请安却被拦下,告知与礼不合,便只能乖乖坐下,孤零零看着案上他见都没见过的奇珍异果发呆。
离宴会开始还有半个时辰,褚承宥与官员们客套了几句,刚落了座,便见褚弘乾贴身公公陈瑾向他走来。
“七殿下,陛下现下在和芳殿,叫您同王妃一起过去呢。”
褚承宥一愣,他目光撇过坐在一旁的褚承轩,只见他脸上并无波澜,问道:“劳烦陈公公,父皇可有说是何事吗?”
陈瑾脸上的横肉随着恭维的笑挤了挤,回道:“回殿下的话,皇上并未详说,许只是话话家常罢了。”
谢园犹豫了很久,摘下那盘瓜果中一颗紫色晶亮,像水晶珠子一样的果子,小心翼翼放到嘴里,轻轻一咬,饱满的汁水在口腔迸溅,甜甜的。但是那紫色的外皮嚼起来却是又苦又涩。
他刚要把那其中的硬籽和果皮吐出来,就听见一旁传来压低的轻笑和窃窃私语。
“诶,这就是端王府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双儿。”
“还是主子呢,葡萄都没见过,还连皮吞呢。”
站在谢园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在后面调笑,虽然可以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谢园听到了。
他耳根一瞬间涨红,羞愧地低下头,贝齿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
正当他为自己方才的一时嘴馋好奇羞愧地要落泪时,只听清朗男声笑道:“背后议论主子见识少,陈公公,几日不来宫里,倒不知现下宫中伺候的人如此胆识过人了。”
褚承宥声音轻松,不见怒色,只像是见了什么有趣的事随意调侃,却听得两个嚼舌根的太监寒气渗人。忙不迭跪下请安。
陈瑾见状,平静的脸上也泛起几分尴尬,慌忙赔笑道:“内务府新进的人,着实失了规矩。让王爷王妃见笑。”
他转过脸去,对上那一双跪在地上战兢的下人,又换上另一幅颜色,冷怒道:“来人,带他们下去。既然不知道怎么说话,以后便不用说话了,割掉这条舌头!”
那二人听闻到这惩罚,一刹那因恐惧的僵硬之后顿时哭作一团:“奴才知错了,公公饶命,王爷王妃饶命。”他们嘴里胡乱求饶着,跪着哭作一团。
悲戚的哭饶声与丝竹欢笑声格格不入,瞬时间吸引了周围席上的注意。目光归集处,陈瑾脸色愈发难堪,低声呵道:“闭嘴,吉日这般哭闹,你们真不想要脑袋了?”
闻声,方才还哭得地崩山摇的人此刻竟吓得噤了声,便要被另外两人拖了出去。
此时此刻,谢园才反应过来。刚刚他听得这骇人的惩罚,羞愧难堪的情绪全然变成了恐惧,脸色惨白。
原来只是因为取笑他说错了话,就能因别人的一句话被割掉舌头吗。
他看着那被拖走的二人,整个人僵在座位上,恐惧的目光撞进褚承宥打量他的视线中。
谢园因陈瑾方才的话早已对他产生十分的畏惧,不敢对他发号任何指令,于是站起身来,走向他唯一可以求助的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颤抖道,“殿下……可不可以……”
未等他说完,褚承宥开口对陈瑾道:“陈公公,今日是十妹百日宴,这等喜庆的日子怎能见血,父皇又是常教导我们宽以待下的。再者……”
他拉住谢园冰凉的手:“阿园心善,见不得人受这样的惩罚。不过,如何说,他也是我的妻子,大梁的王妃,是很多人冒犯不得的。”
他这句话说的坦然坚定,可以清晰地落到坐在附近案席的人耳朵里,自然也包括谢允臣和谢家嫡母孙令莹。
陈瑾听罢,匆忙附和:“殿下考虑得极是,是我欠考虑了。也吓着王妃了,如此,便叫他们一人领二十个板子,以儆效尤吧。”
褚承宥见身旁的人苍白的脸色缓和了些,才点头首肯,挂上一张叫人如沐春风的笑脸道:“那我们便去和芳殿吧,莫叫父皇久等。”
谢园同褚承宥被陈瑾引着,一路到了和芳殿。
不同于乾清宫的丝竹声声,热闹喜庆,此处十分静谧,一路走在殿中的宫人也只是俯身行礼,并未出声,仿佛是怕打扰此处的清幽一般。
“陛下,端王和王妃到了。”
谢园随着褚承宥下跪请了安,听到一声免礼站起,便见褚弘乾依旧是一身靛色道袍,仙风道骨,正坐在案前自奕。
他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堂下站着的二人,目光扫过谢园时停留了几秒。
那双锐利深沉的眸子映出谢园的脸和那婀娜身段上衬得他绰约明艳的暗红色常服,鲜少地流露出几分惊艳、兴奋与晦暗来。
不过这与他身份不符的情绪转瞬即逝,快到连褚承宥这般敏锐多疑,此时此刻又带着防备而来的人也没有捕捉到,就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褚弘乾的目光自然地移到褚承宥身上,成熟俊美的脸上露出平淡和蔼的笑:“朕正自奕打发时间,忽而想到你自小便善对弈,便你叫来陪朕切磋切磋了。”
褚承宥俯身,自谦到:“儿臣愚钝,雕虫小技,在父皇面前只能叫班门弄斧罢了,何敢谈切磋,只愿能在棋局中学到父皇几分筹略,便能使儿臣受益终生了。”
褚弘乾听到他的恭维,欣悦地笑了两声,招招手示意他坐到对面,又叫人给谢园赐了座。
谢园的座位被放置在了褚弘乾的身侧,正面对着褚承宥。
他被搁置在一旁,好似被无视了一样,却神情紧绷。
耳边,褚弘乾同褚承宥看似随意地聊着朝堂上的政事,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却一点也听不懂。
但即使听不懂,作为旁观者,他也能感觉到这看似父子温情的气氛中不知藏着多少暗潮汹涌,然而褚承宥却神情自若,游刃有余。
谢园自以为是见过威严的父亲的。
就如他的父亲谢允臣。他很害怕他,因为他是冷漠的,也是独裁的。
他也是他唯一怨过的人。
他不怨出生后便差点被父亲命人溺死,不怨自己六岁那年被诬陷偷了二姐的玉佩时,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地命令下人当着全家的面用藤条抽了他半个时辰直到遍体鳞伤吐血昏厥,也不怨父亲把重病到快要死掉的自己丢到乡下,自此不管不问。他只怨,父亲为什么让娘亲掉了那么多眼泪。
可即便是这样,谢园的直觉还是告诉他,眼前的父亲比谢允臣更加威严可怖。
他听说过的,褚承宥也曾受娘亲的事影响在冷宫待了三年。
在那被抛弃的三年里他又是怎么过得呢,是如何自救出来的呢,经历过那番被抛弃的恐惧,又如何能没有丝毫恐惧,滴水不漏,坦然自如地与眼前的父亲对弈闲谈,岁月静好呢?
“听说园儿前些日子病了?”
谢园怔怔地看着褚承宥出神,没有听到褚弘乾的询问。
他只看见褚承宥目光落到他身上,那双灿如星子的眼睛弯了弯,对他温柔笑道:“阿园,父皇在问你话呢。”
谢园这才反应过来,对上褚弘乾看向他的柔和目光,手指紧张地抓起衣袍,慌乱道:“是……是,父皇。”
褚承宥宠溺地笑了笑,替他答道:“父皇,阿园身子弱,前些天感了些风寒,现下已经全好了,劳您牵挂。他性子乖,先前又没怎么出过府,得见天颜总会紧张些,您莫要怪罪。”
皇帝神色依旧宽柔,目光从谢园身上回转到棋盘之上,落下一子后,对陈瑾道:“一会去一趟太医院,叫人明日去府上给园儿瞧瞧,开些补身子的药吧。”
“多谢父皇。有您龙恩庇佑,园儿定会身体康健。”
“多谢父皇。”
褚弘乾笑了笑,“起来吧,如此生分,不像一家人。”
他说着,像谢园伸出一只手,作势要将他扶起。
谢园愣了愣,抬头撞见褚弘乾慈爱温柔的目光。
那目光极为柔和,不带丝毫锋芒,藏着叫人安心的善意,仿佛此刻他不是九五至尊,只是个关心体贴晚辈的父亲。谢园心中的恐惧和紧张骤然间消散几分,泛出一些暖意。
也许,他并不像自己揣测的那般凶严可怖,高高在上。
一边想着,谢园一边轻轻搭上褚弘乾的手起身。
谢园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褚弘乾和褚承宥的棋局继续了一会,宸妃和由奶娘抱着的十公主进了殿。
这刚足百日的女娃娃尚在襁褓中,粉白可爱,生得极漂亮。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同宸妃娘娘极像。
殿中的焦点变成十公主后,气氛瞬间轻松了不少。
宴会开始的时辰将至,皇帝宸妃和十公主乘着轿撵前往乾清宫。
谢园与褚承宥跟在其后。
走在红墙绿瓦之间的长街,两边宫灯影影绰绰,见此时无人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谢园侧过脸偷偷打量了下褚承宥。
不同于方才在和芳殿的轻松自如,他此时面色有些凝重,目光停留在前方的轿撵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褚承宥正神思游走,袖口却突然弹了两下。
他侧过头,只见谢园正伸出手指,轻轻拉扯着他的袖口,一双亮晶晶的杏眼带着歉疚仰视着他。
“抱歉,给你……丢脸了……”
他声音柔软清和,轻飘飘落在褚承宥耳边,给他本就凌乱的思绪又添了一丝涟漪。
他转过头,不再看谢园,凝重的表情缓和了些。
“无事,不是你的错。”
谢园愣了愣,又走出几步,磕磕绊绊道了句谢谢。
褚弘乾进了乾清宫,一片跪拜请安之后,宴会正式开始了。
比起宴请外使的正式朝宴,此次算是规模较大的皇家家宴,因而氛围轻松许多。
主人公十公主在抓周礼上取了支青玉狼毫笔后,被褚弘乾抱了没多久,就伴着丝竹声睡去了,因而被奶娘带回了寝殿。宴会进行到一半多时,皇帝饮了些酒,也以困倦为由同宸妃一起回了寝宫。
上位者陆续离开,席间气氛愈发松弛起来。
当然这并不包括谢园。
从他吃下一颗自己不认识的果子被嘲笑之后,他便再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再闹出些什么笑话丢了褚承宥的脸面。面对眼前满盘珍馐,即使肚子饿的有些叫唤,也没再吃几口。
宴会继续,男人们在席间饮酒交谈,而谢园身边的小姐命妇们吃饱了,则是结伴,三三两两地去御花园游园散心了。
谢园看着经过身旁的莺莺燕燕,突然想起谢柔托春盈交予自己的字帖,正要寻找她去道个谢,却发现她早已不在殿中了。
坐了没一会,谢园周边的座位空了一大片,却没人和他说一句话,倒是常常有鄙夷探究的眼神投到他身上。
他虽然早就习惯,但仍然觉得有些难过,很想早些回家。
正这样想着,他抬起头去寻找褚承宥的身影,却发现他和褚承轩也不知何时离开了殿中。
“喂,你是谁,我之前没有见过你。”
谢园正失落地发呆时,腰间悬挂的环佩突然轻响。
他低下头,看见一个身着华贵,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公子拉着他的衣摆,一脸严肃地同他搭话。
那男孩生得很俊,一双秀气的狐狸眼中透着桀骜,面对他这个年长不少的长辈,语气也丝毫不客气。
见谢园愣着没回他,那张英俊的小脸冷了冷,不悦道:“我问你话,你没听见吗?还是哑巴,不会说话?”
“没,不是。我……我叫谢园。是……是……”
谢园刚反应过来回这孩子的话,对自己的身份又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起来。
“是皇伯伯后宫的人?”
“不……不是……”谢园匆忙否定,他的脸又一红,吞吐道:“我……我的丈夫叫褚承宥。”
“嗷,是七哥的人。”
谢园点点头,见他少年老成,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但自己如何说也是个男子,一下子就被认定是宫妃家眷还是很奇怪,不仅有些好奇道:“那你是谁呀?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后宫的人?”
只见那孩童眼中闪过得意,白了他一眼,不等谢园的同意,自己挪了个椅子坐到谢园身边。
“我是平南王家的世子褚承昼,当今圣上是我的伯伯。”他上下扫了谢园一眼,道:“我一进来就注意到你了,你被安置在女人堆里,很显眼。皇亲国戚我都认识,你看起来呆呆傻傻,长得倒还不错,肯定不是朝堂上的人,那自然只能是后宫的人或者是谁的内眷了。”
谢园一边听他说,一边云里雾里地点着头。
他不太清楚皇家错综复杂的地位关系,但也大概了解了眼前的小世子同皇帝关系很近,地位很高。
听他这一番有理有据的推理,又不由对这聪明的孩子感到几分钦佩,但反应过来几岁的孩子对自己的评价都是呆呆傻傻,内心又不禁自卑挫败起来。
褚承昼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反而支起手肘,仔细打量起谢园的脸来。
“而且……我总感觉你有些眼熟……”
“是吗?”
谢园被这自来熟的孩子盯得有些发毛,尴尬地挠挠头,却见褚承昼突然兴奋拍手。
“对,我想起来了,是在画上!”
他说完,不等谢园反应,拉着他的手便向殿外跑。
“诶,承……承昼……我们去哪?”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道:“自然是带你去看画了!”
谢园想不通不过十岁的孩子怎么如此霸道,不给他丝毫拒绝的机会,带着他在陌生的殿宇间穿梭横行。
许是这小世子一向在宫中混迹的缘故,来往的侍卫和宫人看见他们两人在宫中乱跑也只是恭敬请安,竟也没有拦下。
从乾清宫出来,一路穿过人来人往的御花园,他们离宴会地点越来越远,宫道开始逐渐变得空旷而寂静。远处失了宫灯映照的不知名殿宇陷在漆黑之中,不时传来的乌鸦叫声更添几分渗人的寒意。
谢园不仅打了个抖,虽说他也对褚承昼口中的画感到几分好奇,但还是打起了退堂鼓。
他拽拽褚承昼的袖子求道:“承昼,这里都没人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改日有机会再去……”
“不行,就快到了,你看,就在前面!”
褚承昼指了指远处黑压压的一片林子道:“就在那!”说完便不由分说拉着谢园跑了起来。
“诶……”
两人气喘吁吁跑了一段,靠近林子时,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同褚承昼扶着膝盖弯着腰,在树林前喘着粗气缓了许久,谢园抬起头,眼前的皇宫至深之处,藏着的是一片枫树林。
鲜红的枫叶随着夜风飘摇,簌簌作响,像是浴血的蝶,扑腾着想要挣脱囹圄,扑向昏暗的月光,却被蜿蜒的绳索困住,在黑暗中哀怨地沙沙作响。
“就是这了。这里面有间阁楼,叫隐枫阁,很偏僻,没几个人知道呢。”他撇撇嘴,不悦地说:“我也是偶然才有一次机会进去过。明明都没人住,平日看守的人却很多,竟然连我都不让进。”
他刚平息了呼吸,就支起身子,得意洋洋向谢园炫耀。又向林中探着头道:“这么黑,看来今日应该没有人值守,快来快来。”
谢园听他如此说,心中的恐惧更深了:“这么严格的话,会不会有什么宝贝。要不,我们还是别进去了。被人瞧见,会挨打的吧。”
“怕什么,有小爷我护着你呢!都到这里了,怎么能不进去。皇伯伯最疼我了,不会有事的!”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谢园又要被褚承昼拉着继续前进,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呵斥。
虽说是呵斥,男子声音却清润明朗,从容儒雅,不让人觉着严厉可怖,却又有着不容违背的威严。
即便如此,谢园还是被吓了一跳。
虽然眼前的不可一世的小世子嚷嚷着要保护他,但遇到危险,谢园还是本能地将褚承昼护在身后,紧张地看着那人点燃了宫灯由远及近。
谢园感觉自己心脏就要跳出来之时,才看清宫灯下映照的,那张与他同样讶然,俊美而熟悉的脸。
是褚承轩。
褚承昼耷拉着脑袋,在褚承轩的逼问之下交代了来此处的前因后果。
“胡闹。”
褚承轩难得严厉,训得褚承昼拽着谢园的衣摆躲到他身后,却仍不服气地嘟囔:“我明明就看见过,和他长得一样的人在画里。为什么不叫我进去……”
却不想褚承轩闻得面色瞬间阴沉,他看了一眼谢园,又对褚承昼冷道,“闭嘴,哪里会有这样的画。再敢妄言,从此以后,你便不要再进宫了。”
这下褚承昼才彻底乖乖闭了嘴,却委屈得不行,桀骜漂亮的狐狸眼竟然泛起泪来。
谢园见他这样子,心头涌上内疚和心疼来。
他一边蹲下身子掏出巾帕给褚承昼擦眼泪,一边歉声道:“抱歉四殿下,是我的错,是我叫承昼带我来得。你、你别责怪他……”
褚承轩见状,不由叹了口气,对着谢园,语气柔和了十分:“不是你的错,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他走到褚承昼身边,语气缓和,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道:“你平日胡闹也就算了。这里是宫中明令不可随意进入的地方。若是被发现,哪个不长眼的侍卫没认出你来,直接把你当做刺客射杀,到时候你的命要向谁讨去?”
褚承昼鼻翼阖合,抽泣声被吓得停止,这一刻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抹了抹眼泪,低下头沉思了一会,才小声道了歉。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下次、下次不会了。”
他的小手拉着谢园,抬起头看着他,那双冷淡骄纵的眼睛此时吧嗒落下几滴泪,含着真挚的歉疚:“对、对不起,我差点害了你……”
“无事无事……是我……我是大人该比你懂事的,却没有拦住你。别哭了别哭了。”
鲜少被这样真挚地在意和对待,谢园怎会怪他,匆忙把人抱进怀里,抚着后背安慰。
不等谢园将褚承昼哄好,褚承轩便将他们二人不动声色地拉开。
“别哭了,先离开这里吧。”
回去的路上,他们刚好遇到平南王府来寻褚承昼的下人。
把经历了一番折腾和惊吓,累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小世子交给他的奶娘。一下子安静的红墙长街上,只剩下褚承轩和谢园两个人。
谢园本想自己回去,却发现离了褚承昼的指引,他已全然不记得回去的路要怎么走,便只能在褚承轩的邀请下同路回去了。
谢园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走着,虽然是并肩前行,却是刻意与褚承轩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即便如此,现下如此僻静地地方独处,他想起褚承宥先前的告诫,仍觉得心中忐忑,分秒难捱。
“你最近,可还好吗?”
他正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传来褚承轩柔和关切的声音。
谢园转过头,正撞进他温柔的视线中,他的目光好似一直在他身上,不知停留了多久。
“嗯……好的。我,挺好的。”
褚承轩听到他的答案,只是笑了笑,未予置评。
他看着谢园一如既往防备的样子,眼中多了几丝无奈和哀伤。正打算缄口不言,不再叫谢园为难时,却听到一阵咕噜噜的轻响。
是谢园饿得肚子叫的声音。
褚承轩眉眼弯弯,不由笑道:“宴上没有吃饱吗?”
谢园犹豫了一霎,坦诚地点点头。
见谢园霎时发红的耳根,褚承轩心间一软。他看到不远处的凉亭,对谢园道:“阿园,你去那里稍坐等我下,我马上就回来。”
“诶……”
不等谢园疑问,褚承轩转身去了不远处的宫殿。
凉亭坐在假山旁,旁边蜿蜒而过一道不知何处穿绕而来的小溪。凉风习习,栽种在一旁的丛丛月季芬芳携风而来,舒适极了,叫谢园心情难得清爽宁静下来。
坐了没一会,他便见褚承轩向他走来。
“四殿下,你去哪里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不急。”他说着,挨着谢园坐下,将手中丝绸巾帕包裹的糕点递到谢园面前,温柔道:“吃些东西再走吧。”
谢园看着那诱人的糕点咽了口口水,动作却抗拒着心理的想法,摆着手拒绝。“不……没关系的……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他这般口是心非的说法仿佛惹怒了饥肠辘辘的肚子,反抗似得又叫了两声。
“没关系,快些吃吧,花不了多长时间。我去的急,殿里没有新沏的热茶,只有些桃花酒。不过好在这酒不醉人的,渴了可以喝些。吃饱喝好,我们还能走得快些。”
谢园看着褚承轩递过来的桃花酒和糕点,芙蓉糕,油酥饼,是他最喜欢的两样。他有些难以置信,迟钝地抬头,正对上褚承轩宠溺温和的笑容,又注意到他额角因为匆匆跑去为自己寻糕点而滑下的几滴汗珠,心间倏忽空了一拍。
暖意掺着愧疚,谢园再也没有办法拒绝,轻轻接过丝绸包裹的糕点放在膝上,乖乖地填进嘴巴里。
谢园咬了一口,又小心翼翼拿起新的一小块,递到褚承轩面前。
“四殿下,你也吃些吧……”
褚承轩看着谢园递过来的糕点,眸中闪过诧异,随之蒙上喜色,俊美的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好。”
夜风吹过,遮蔽朗月的阴云消散了些,澄澈的月光洒在凉亭间,照在并排坐着的两人身上,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四殿下,为什么会拿这两样糕点……”
褚承轩好看的桃花眼弯了弯,“之前去谢府看你,带的糕点里面,这两种你总会吃的多些。方才去殿里拿的时候,就挑着拣了这两样。”
他看谢园低着头,眼睛盯着糕点不知在想些什么,担忧道:“怎么,可是我记错了,不和你的胃口?”
“不是不是。”谢园连连摆手:“谢谢你……记得这些……没用的事……”
褚承轩松了一口气,但看谢园低沉自卑的样子,又难过心疼道:“怎么会是没用的事。阿园是很珍贵的人,你的事,我都会记得很清楚。”
他的声音轻柔,却真挚无比,重重敲在谢园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的确有些渴了,喝了两口桃花酒,褚承轩说这酒不烈,但此时此刻,谢园却觉得有些晕乎乎的。凝白的面颊飞上两片红霞,他愣愣地看向褚承轩,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个世上,头一次有人同他说,他也可以是很珍贵的人。
“对了。”
褚承轩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
“上次的字帖不知道你写了多少。我最近又誊了一本,平日很难有机会碰面,难得能借这次宫宴送给你,我还担心你生病来不了了。”
“这个不是长姐……给我的吗……”
褚承轩笑了笑,“若不是以柔儿的名义,我怕你不愿收下。”
他看着谢园呆呆望着手中的字帖左右为难,语气里带了诸多遗憾:“你之前和我聊过,在乡下时很羡慕能去私塾上学的孩子们。我当时想着,有朝一日,若能把你娶进府中,我也能有机会做个不称职的先生,同阿园一起习字,弥补幼时的缺憾。可惜,现下我好像没有这个福气了。所以,就誊写了这些东西,如果能有帮到你的地方也好。”
谢园听了他的一番话,想要避嫌推脱的话梗在喉中。
“谢谢……”
胃里填进两块糕点和几口甜酿,谢园空荡荡发酸的肚子才好受了些,只是脑袋有些晕乎,脚步也轻飘飘的。
从凉亭离开又走了一段路,褚承轩停住了脚步。
“前面便是御花园了,便叫宫人们引你回去吧。”
他无奈笑了笑,“虽然你我问心无愧,我也很想再同你多待一会,但若被人瞧见,告诉七弟,总怕他再为难你了。”
“他……”
“不用解释的,我都知道。”他脸上流露出歉意和心疼:“是我教你为难,但是我真的放不下你。”
“四殿下,我……”
“不必再说了。”他打断谢园的话,道:“我不敢希冀什么,只要能偶尔见见你,尽我所能帮你过得舒心些,我就很满足了。”
他轻轻拉起谢园的手,恳求道:“不要再躲着我,就把我看做一个可以倾诉依靠的普通友人,接纳我好吗?”
他微凉修长的手指触到谢园皮肤的那一刹那,谢园仿佛被烫到,慌忙躲过。
他向后退了两步,听见御花园方向传来的人声,再看见他躲避之后褚承轩难过受伤的表情,凌乱的思绪再也顾不得许多。
“对……对不起……谢谢你带我回来。我先走了……”
他说着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徒留褚承轩一人伫立在原地,不敢再回首看他的表情。
他朝着人声的方向奔走,走进御花园不久,便被熟悉的声音叫住。
“谢园,你跑去哪里了?”
他回过头,见褚承宥正站在他身后,面色微怒,神色焦急地看着他。
见到他,谢园慌乱的心此时才安宁了一些。
他正要上前,却见褚承宥身后连廊中走出一位打扮娇艳媚丽的女子。
那人衣着不似大梁女子般保守端庄,倒是又几分异域风情,十分大胆泼辣。此时从褚承宥身后走出,没有衣袖遮蔽,玉一样裸露在外的手臂自然地搭在褚承宥的肩膀上,见着谢园,明媚的狐狸眼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圈,调笑道:“这就是你的小娘子啊,不错嘛,真是个美人。”
谢园呆住了,他看了看那明艳美丽的女子,又看了看褚承宥,对他们关系产生猜测的那一瞬,心头闪过酸涩和难过。有些后悔从这条路上跑回来,打扰了他们。
女子的这番戏弄没有惹怒褚承宥,倒是叫他有些烦躁,心中生着谢园到处乱跑的闷气,瞥了他一眼,不客气对那女子嘲讽道:“美人,哼,空有皮囊的草包罢了。”
他闻到谢园身上淡淡的酒气,心中怒火更盛,丝毫没察觉出谢园听到他方才那句话后,眼中的惊诧与难过。
“先走了,改日再来谢你……”
他思绪烦闷,只对女子留下一句话,便拉着谢园的手朝不远处僻静的偏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