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2)
歧蒙山的夜往往是一片死寂。
山中多巨木,偃盖联接,自根深长成后便遮天蔽地,日月风雨都被它挡去了一大半。一只瘦骨嶙峋的狼走在土坡上,鼻尖贴着地,一边嗅闻一边前行。倏然,大群鸟禽从前方林间惊飞,漫天都是簌簌翅声,狼立刻止步,抬起头,耳朵竖得笔直。
是蹄声,来势汹汹,如闷雷般由远及近,踏乱了这个本该平和的夜。不消片刻,一行骑兵从密林中穿出,甲胄凌乱,形容狼狈,不要命似的奔向上山的窄道。除去马嘶人声外,却另有一片咆哮怪叫如影随形,紧追在骑兵身后。落在队末的几人刚从林中冲出半个马身,胯下战马忽像被什么拖住了般,长嘶一声高高立起。前面的人只闻几道凄惨至极的呼救,回头看时,那几匹战马兀自向前狂奔,只是鞍上不见了骑手,鲜血倾流如注,淅淅沥沥地沿着马匹的毛皮往下淌。
“看什么,都不要命了?”有道沙哑的嗓音高喝:“没看见这怪物是怎样吃人的吗?”
被他一骂,众人无一敢再停留,马鞭子都快抽断了,终于渐渐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甩脱在身后。又不知跑了多久,右骁卫将军赵元衡气喘吁吁地控住马缰,回身望向来路。其余兵士见他驻马,纷纷也停下来,心有余悸地相互打量。一骑分开人群,趋至赵元衡身侧,马上的人道:“赵公怎么停在这里,要是那些怪物追上来怎么办?”
赵元衡道:“大王,夜深了,若是我们贸然行路,说不定还会撞上它们。倒不如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等到天亮再寻后计。”
被称作大王的是个年轻人,比起狼狈的兵将来,他的冠服还算整齐,只是幞头歪了些,底下是张白皙英俊的脸。他随赵元衡回身望了望,视线所及处墨黑一片,林木的高矮枝条亦如鬼影幢幢。年轻人看得汗毛耸立,道:“这山中到处是妖物,到哪里去找安身处?”
一道清润嗓音答道:“百妖传记载过一则故事,说曾有修为高深的道人往岐蒙山降妖,于山中建成一座道观。其功虽未成,留下的道观能够却退妖鬼。一名误入山中的举子被妖鬼追赶,藏身在观中,侥幸逃过一劫。若我们也能找到道观,或许还有生机。”
赵元衡蹙起眉头:“谬妄野文,当得了真吗?”
说话的人打马徐徐从人群中行出,与狼狈的兵将不同,他袍服洁白,身姿秀拔,蹀躞带上系着一挂碧玉铃铛,面孔隐藏在幂篱白纱之后,语调不卑不亢:“某才质鄙陋,堪用的仅有这些故事。赵将军如有良策,某洗耳恭听。”
路都认不得了,哪有什么良策,赵元衡不再追问,对郦王道:“请大王示下。”
郦王自然全无异议,得到他的首肯后,赵元衡吆喝一声:“继续前行!山中有道观,可以栖身,众人把眼睛都睁大些,倘若有所获,即刻报我!”语罢,便驱马赶至队首,率先穿入山林。郦王被兵将们护在行伍当中,不住左右张望,待到那戴幂篱的青年跑得近了,才关切道:“龙少卿还好么?方才那些鬼东西冲上来时,惊了我的马,以至未能及时看顾你,有没有被吓着?”
龙芝道:“一切都好,不劳大王关怀。”
朝堂上真是难找出可循的。
数朝以前,英宗皇帝遭逢兵乱,仓皇东奔,途中遭遇叛将,所幸被一名道人搭救,得以自全。那道人头戴金莲冠,腰悬碧玉铃,自言有殊能,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知天子蒙尘,奉神明旨意前来襄助。
英宗惊异无比,遂将道人留在左右,其后竞果真战无不利、灾厄全消。及至平乱后,英宗以道人为太常寺卿,加授光禄大夫、瑞国公,以示尊崇。君臣相伴数十载,英宗春秋渐高,又问道人能否将异法传承下去,荫及天家后嗣。道人便奉上碧玉铃铛,附以推算之法,请太卜令依法推算,在民间选出童子百名。道士使童子一一上前摇铃,百人中仅有其一能使铃声振响,那一人于是被称作神卿,继承道人的衣钵辅佐下一代君王。
由英宗至今上,龙芝已是第四任神卿了,他的老师早已和道士没什么关系,教授给他的也仅是诗书礼乐而已。他继任时,按常例本不需报至中书省,再经上台议定品阶。然而今上并不信奉福祸阴阳之说,以至唱名后,他成了师徒四代里唯一一个四品官,平日除去本司事务外,再不能像师辈一般于御前侍奉,所受荣宠亦大不如前。直至圣人疾痼,似乎才记起朝中还有这样一号人,凡人总是畏死,天子同为凡人,为之不惜一改作风,重新任用起龙芝来。
郦王是圣人第三子,与太子同为皇后所出,加元服后便封为郦王,出任裕州都督。或许是圣人挂念爱子的缘故,两年后,又徙郦王为沛州都督,沛州与京畿比邻,比起远在江南的裕州,品阶虽无区分,职权却有天壤之别。
两月前,圣人寝疾,遣使急召郦王回西京,以荆山忽现祥瑞为由,诏郦王并太常少卿前往祭祀祈福,右骁卫将军赵元衡领兵护卫。说来也是凑巧,起初有司上疏奏报祥瑞时,圣人本打算亲临荆山拜祭,不料尚未启程便卧病在床,此事就此不了了之。等到郦王回京,才有了这道制敕。不少朝臣以为亲王代行祭祀事前所未有,不合礼法,纷纷抗表劝谏,但臣下之意究竟拗不过天子,最终郦王还是启程南下了。
先前一路顺遂,然而就在事毕回京的途中,一场大雨致使河水泛滥,淹没来路。郦王坚持改道以缩短行程,这才致使众人误入岐蒙山。有传言说山中瘴疬遍布,还有妖鬼,专以人类为食。起初郦王没把这传言放在心上,等到真撞上了那东西,要原路返回已经来不及了。那时场面太混乱,郦王并未亲眼目睹妖鬼的真容,只听见了卫兵的惨叫、看见了泼溅的鲜血,现在想来,简直如噩梦一般。
昨日还是养尊处优的亲王,今日却沦落得像个乞丐一般,藏身在如此破旧的道观中。郦王心中郁郁,扭头看向龙芝,问道:“龙少卿,你是陈公唯一的学生,他有没有教过你卜算之法?”
龙芝专心致志地掰着手里的糕点,长长的眼睫纹丝不动,只道:“大王想算什么?”
“当然是我们此行的吉凶。”郦王语调急切:“若是能够得知如何脱身就更好了。”
龙芝笑了笑:“脱身?大王如何能笃定卜出的就是吉卦,不怕我算出一个大凶吗?”
郦王被他吓了一跳,忙压低嗓音斥道:“慎言!你如今有官职在身,不可再像从前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若是被赵元衡听去,他少不得又找你的麻烦。”
那枚酥糕被龙芝掰得七零八碎,他随意拈了几块送进口中,咽下后又找水漱口。忙完这一通后,他将行囊垫在身后,整个人往下蹭了蹭,双手搭在小腹上,这才厌烦地说道:“卦象是吉是凶并不重要,福祸惟人,三殿下还是留心当下吧。”
语罢,他便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愿再搭理人的做派。郦王欲言又止,最终把话咽了下去,他从来勉强不了龙芝,无论是用权势,还是用情谊,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有时也生对方的气,想寻个由头好好教训他一顿,可又怕教训完了,他会离自己更远。郦王生长在帝王家,一出世就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地位尊贵的亲王,人人都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上,唯恐惹他不高兴。他这辈子受过的所有委屈,几乎都与龙芝有关。
郦王注视着身侧的人,心中忽然浮出一个卑劣的念头:不幸中的万幸,是荆山之行有龙芝作伴。无论接下来是生是死,他总是与自己在一处的。
夜半时分,外面电闪雷鸣,风声瑟瑟,竟然下起了大雨。众人奔走一日,都疲乏得很了,这样骇人的雷雨,士兵们仅是惊醒了片刻,很快又沉入梦乡。在这旷阔的、偶尔被电光照亮的漆黑大殿中,倏然亮起了一团洁净柔和的白光。
那光芒起初很暗,渐渐变得耀眼,照亮了将它捧在掌心的人。轮廓秀丽,神情冷淡,宛如神龛上庄严温柔的神佛,竟是龙芝。他将那团清圣的光拢在掌心里,低声念了句什么,光芒乍然迸散,如纷飞的蝴蝶般没入了周遭熟睡的士兵体内。
一名士兵胸前被抓了几道长长的口子,连盔甲都裂开了,露出暗红的血肉。然而在下一刻,他的伤口悄无声息地迅速愈合,连青白的脸颊都慢慢浮起血色。数息之后,士兵翻过身去,蹙起的眉头放平了,发出舒适的鼾声。
龙芝再度聚起一团光,许久没做过这种事情,且损耗巨大,让他额角渗出了一片冷汗。他正要像先前那样把它打散,隆隆雷鸣中突然传出一声异响,隔着大雨,听得很不分明。他立刻将白芒收回,警惕地盯着殿门,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越来越近了,透过风声、雨声与震雷——是铃响。它是清脆而低微的,伴着不急不徐的韵律,在这荒无人烟的古观与雨夜,愈发显得诡异妖魅。没有多久,铃声已近在殿门前,而在外守夜的士兵却没有发出任何警示。
龙芝攥紧了衣襟,一手匆忙去推身旁昏睡的郦王,低声道:“三殿下——”
话音未落,残破紧闭的殿门齐齐震动,霍然洞开,狂风挟裹着雨点直冲殿内。在乍明的雪亮闪电中,龙芝瞥见一道漆黑高大的人影立在槛外,长发与衣袖被风卷得摇摆翻飞,面孔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雨水和着鲜血在那人脚下淌了满地,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中,正是出去守夜的士兵。
熟睡的众人终于被惊醒了,有人在问:“什么人?”有人大吼:“保护大王!”还有更多人叫着“妖怪”,“吃人的怪物来了”。一片骚乱中,赵元衡挤开卫兵,握着刀挡在郦王身前,扭头对龙芝道:“稍后若是动起手来,请龙少卿先带大王离开。”
龙芝未答,视线紧锁着那名来路不明的闯入者。对方手里握着一根绳子,绳索那端似乎牵着什么活物。绳索一直在抖动,绷紧,他的身后也传来阵阵怪异痛苦的嘶吼,那动静绝不像是野兽能发出来的。
铿然数声,许多士兵都拔出佩刀,刀尖警告地指向前。赵元衡回身望向来人,含怒道:“敢问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闯入这里,又为何杀害我的部下?”
“杀害?”闯入者哂笑一声,语调很轻蔑:“是你的部下先动手,我只不过略微回敬了一点,他们太脆弱,承受不住,怎么能怪我。”
他的嗓音十分年轻,咬字与常人有些细微的差别,说是域外口音又不全像,奇异地动听。恰在此刻,又是一道闪电将大殿照得通明,在它暗下去的前一瞬,所有士兵眼瞳中都映出了一张驰魂夺魄的脸。
就像陷入了一场在雨夜偶发的,奇诡的、妖异的梦,吵吵嚷嚷的人群安静了,龙芝只听见此起彼伏的紧张呼吸声。黑暗中,郦王凑近他耳边,悄声私语:“龙少卿,你看清他的相貌没有,我们是不是遇上妖了?”
是不是遇上妖龙芝不清楚,但他能够肯定,这名不速之客的确不是人。
没有人能够生成那副模样,棕肤金瞳,轮廓深邃,一张脸美得近乎妖异。他的打扮完全不像中土百姓,身披黑袍,未束的漆黑卷发披散在肩上,发间零散地结着小小的金珠。更奇特的是他眼珠的颜色,如燃烧的黄金般璀璨。容貌如此妖魅,这双眼睛却纯澈到了天真的地步,不掺一丝杂质,像野兽,又像尚未通晓人事,善恶不分的幼童。
又是一道紫红色的电光闪过,雷鸣响得仿佛要将天穹炸开,郦王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住龙芝的手。与往常不同的是,龙芝并没有立即将他甩开,也没有不近人情地请他离自己远一些,仅是一动不动地任他握着。寒冬刚刚过去,他的手掌却冰凉得吓人,郦王便没有松手,轻轻地唤道:“龙少卿?”
龙芝道:“他身后有东西,殿下看清了吗?”
“东西,什么东西?”郦王被说得十分紧张,扯着他要走:“快,后面有侧门。趁这妖物还没发现我们,我们快点离开。”
“殿下想逃到哪里去?”闪电照亮了龙芝的面容,他的神情和声音一样冷酷:“道观外到处是吃人的怪物,殿下贸然离开,恐怕下一刻就会被撕成碎片。”
郦王顾不上计较他的大不敬,焦急道:“可是眼前这个,就能确保他不吃人么?”
他话音刚落,那闯入殿中的“人”倏然发出一声轻笑,朝他们这处转过头来。龙芝正对上他的目光,不由一怔,继而身上的寒毛根根竖立。那“人”的眼神毫无敌意,是平和的,挑剔的——如同人审视一碗肉羹。打量片刻后,对方笑道:“放心,人的滋味不太好,你的滋味看起来也不太好。”
“不过,”他扯了扯缠在腕上的绳子,把那头的活物牵到脚下:“它应该喜欢。”
借着电光,有人看清了活物的全貌,霎时失声惊叫:“吃人的怪物,他把吃人的怪物带进来了!”
龙芝呼吸一紧,拴在绳上的那东西如野兽一般趴伏在地上,正是先前追逐众人的妖鬼。乍一看,它就像个四肢细长、骨瘦如柴的人,可模样却比人丑陋恐怖一百倍。那张惨白且皱纹横生的面庞上没有眼睛鼻子,一张大张的、利齿森森的大口生在正中,不住地张合。感应到生人的气息后,怪物登时发起狂来,咆哮着冲向人群,将绳索拽得嘎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绷断。
士兵们连赵元衡的约束都不顾了,纷纷大叫逃窜,混乱中不知是谁射了一箭,箭矢毫无准头,竟偏离怪物,直飞向牵着它的“人”。
与此同时,那怪物数次挣脱无果后,也转变了目标,朝牵制自己的对象扑去。
面临如此惊险的情境,那人纹丝不动,仅是蹙起眉,露出一点近似于惋惜的神色。
怪物的利爪擦过他的长发,尚未触碰到脸庞,一蓬漆黑的火焰骤然在它的指尖绽开,宛如一朵小小的莲花。只在眨眼之间,那漆黑的莲花已蔓延至怪物的全身,火舌随风狂舞,连带飞来的箭矢一并吞没,就连远远站在人群中的龙芝都触到了它灼人的温度。
火很快就燃尽了,没有挣扎,没有惨叫,先前怎么都杀不死,砍了头都能行动的怪物在众人眼前化为了一捧灰。那些逃跑的士兵全部都呆立在原地,茫然地看着这一幕,方才人声嘈杂的大殿,此刻竟陷入了死寂。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赵元衡,他把佩刀横在身前,眼下太安静了,以致他声音和手上的颤抖完全遮掩不住,干巴巴地在殿中回响:“阁下到底想做什么?”
“人在下雨的夜晚跑进一所房子里,是想做什么?”对方学他说话,神态有些不耐烦:“这里是我的地方了,带着你的人出去,别叫我再看见。”
他竟想将这道观据为己有,赵元衡脸色一沉,说道:“此处的空房子还有许多,阁下若想避雨,任选一处就是,我们保证不来打扰,何必相逼至此。”
那人道:“你们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十分碍事了。快走吧,趁我还有说话的耐心。”
谁都清楚此时出去意味着什么,赵元衡不肯退让:“这山中有什么东西,阁下不会不清楚。看在今夜你我同为落难人的份上,请阁下宽待些,给我们留一条生路。”
对方冷笑道:“你们既然进了这座山,早死一天,晚死一天,有什么区别。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跪下给你们的神佛磕几个头,求他们保佑你们死得更痛快一点。”
赵元衡还欲再言,不料对方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般,缓缓走到他身前。赵元衡身长八尺,原是位十分英伟的武将,可面对此人,居然足足矮了半头。不速之客朝赵元衡伸出手,一朵小小的黑焰在他掌心跳动,他笑道:“还是说,比起求神拜佛,你们更想求我?”
当啷一声,赵元衡连刀都抓不稳了,惊骇得连连后退,甚至撞到了身后的郦王。龙芝收回放在那人身上的视线,轻轻唤了声:“将军。”
赵元衡立即回头看他,一张苍白且冷汗涔涔的脸,连回应都忘了。
龙芝道:“不必再争执了,我们离开吧。”
“可是……”赵元衡看向郦王,吐字艰难:“可是大王……”
郦王早就巴不得离这诡异的来客远一点,闻言摇头道:“快走罢,到外面或许还能找到出山的路,再待在此地,被这妖物烧死怎么办?”
其实谁都清楚这话有多不切实际,可人就是这样,面对逼来的利刃,即便身后是悬崖,仍是想着退一寸、再退一寸。不到退无可退之时,总还会抱有一丝侥幸的。赵元衡叹了口气,传下令去,不多时已聚齐兵众,护着郦王离开了道观。他们前脚刚离开大殿,下一刻殿门便慢慢合拢。龙芝闻声回头,殿中黑洞洞的,供奉在神龛上的神像成了一片巨大而险恶的阴影,与之相比,立在神像下的那道身影倒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一场暴雨过后,天色尚未放晴,幽绿的山林中水气萦绕,四处都雾茫茫的。众人害怕撞上怪物,不敢走出太远,最后找了条溪流暂作休整。郦王昼夜奔波,早已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坐下没多久便靠着石头昏睡过去。赵元衡率领几名部下巡视一圈,回来便四处寻找龙芝,最后在一棵树后发现了他。龙芝席地而坐,手握着那挂碧玉铃铛轻抚,不知在想什么。说来也奇怪,同样是奔逃了一天一夜的人,其他人形容狼狈,满面土色,唯独他一身纤尘不染,连发髻都整整齐齐。
“龙少卿,”他对龙芝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借一步谈谈。”
龙芝将那挂铃铛系回蹀躞带上,仔细整理好,这才起身,随他沿着溪流走了一段路。待来到一处无人的所在,龙芝停住脚步,问道:“将军想问什么?”
赵元衡道:“昨夜闯入道观的那个……究竟是何物?龙少卿先前不是说,那道观可以驱逐妖鬼,使它们不能近前么,为什么他还能闯进来?”
龙芝摇摇头:“我亦不知。”
“你怎么会不知道?”赵元衡有些不信,蹙眉道:“先帝亲封的太常寺卿,代代相传的神子,对于神鬼之事应当是再清楚不过的。”
龙芝笑道:“仙人尚不能算尽世事,我不过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无所不知。将军从前不也说过,道文佛法,皆是虚妄语,与其信那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多练武艺来得实在。“
赵元衡疑道:“这是我说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龙芝道:“十年前元正宫宴上,我与老师就坐在将军对面,听得一清二楚呢。”
经他提醒,赵元衡总算找回一点模糊的记忆。元正冬至……是了,那时候龙芝的老师,前任太常寺卿还在世。他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诗赋尚可,可放在满朝文武之中,他的这点造诣就很不够看了。今上倚仗武力从兄弟手中夺来了皇位,对于神仙之说颇为抵触,龙芝的老师首当其冲,时常受到斥责,是几任神卿中最狼狈的一个。以赵元衡为首的一众武将时常拿他谈笑,即便当着对方的面也不收敛。前任太常寺卿听见了,也不过淡淡地苦笑一下,不计较,也无法计较。
只是没想到十年前的事情,龙芝竟能记得这般清楚。赵元衡面上有些挂不住,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十年前你才九岁罢,小孩子听不懂打趣的话,难为你记到现在。”
龙芝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若真是打趣,为何你们笑时,老师一点都不高兴?”
赵元衡不愿与他为此事纠缠,皱着眉道:“罢了罢了,你觉得我冒犯了尊师,那我在这里向他赔个不是,这样可好?龙少卿,如今你我身陷绝境,你不想办法也罢,倒还有心情计较这点小事,就一点都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吗?”
“想办法?”龙芝笑了笑:“陛下亲笔写下的制敕,将军难道忘了么。你才是奉旨护卫三殿下的人,现在却要我一个礼官想办法。也好,请将军为我猎一头羊,我愿意焚香祷告,祈求上苍,至于上天愿不愿意对我等施以援手,就恕龙芝不能保证了。”
不待赵元衡回答,一阵喧哗倏然从远处扩散开来。是士兵们在喊叫,声音中满是恐惧,赵元衡脸上的怒色一收,惊道:“糟了,大王还在那里。”说罢便提着剑奔向来路。龙芝跟在他身后回到营地,发现这里已乱成一团,大半的人不见踪影,几只苍白丑恶的怪物正与剩下的士兵厮斗。尽管是以寡敌众,但它们力大无穷,灵活异常,围攻的士兵往往还没有触碰到它们,便被捉住,像撕裂布匹般轻易地撕成两半。沿路过去都是残缺不全的人体,泥土都被血泡湿了。
一名郦王的侍从倒在路边,面如土色地按着自己的腹部,半身的衣衫被血浸成了褐色。赵元衡握住他的手臂晃了晃,厉声喝问:“大王呢?大王在何处?”
那侍从的眼睛睁开了些,抬手指向林中某处,勉力道:“有……有怪物追赶,将士们护卫三殿下,往那边逃了。”
赵元衡松开他,头也不回地赶向那处,留那侍卫躺在地上呻吟。龙芝在他身前蹲下,拨开他的手看了看,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已经回天乏术了。侍从似乎觉察到还有人在身边,抬手摸索几下,喃喃:“求……求求恩人救我……”
龙芝俯身道:“什么?”
对方意识不清,仅是反反复复地哀求。龙芝沉默片刻,回答他:“谁也救不了你。”
说罢,他伸出手,纤长洁白的五指扼住此人的脖颈,陡然使力。对方喉间咯咯数声,极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很快便瘫软下来。龙芝看了看他,又松开手,盯着自己掌心看了许久,这才起身,往赵元衡离开的方向找去。
密林被逃跑的人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路,沿途的枝干上还能找到衣物的碎片与血迹,不料行到半途,道路竟然分作两条,通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龙芝仅是稍作停顿,旋即果断地选择了左边的窄道,没有多久,便闯入一片空林。入目的景象让龙芝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原本幽静的山林如今如人间地狱一般,残缺不全的腐尸挂在枝条间,溃烂的面容比恶鬼更加狰狞。地面尸体更多,白骨与血肉层层堆积,浓烈的气味直冲鼻腔。
天光晦暗,有血肉作为养料,这里的草木长得格外好。丛生的枝蔓间鬼影幢幢,哪里都像藏了些什么。龙芝抬起袖子掩住半张脸,才往前踏了一步,就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本能催促他转身就跑,立即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他慢慢前行,视线扫过那一具具或没了头颅,或缺少肢体的躯干,四下一片死寂,完全没有生人的气息。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时,头顶的树叶骤然摇动,一只手从枝条中伸出,抓住了他的肩膀。
“龙少卿——龙芝!”随之探出的是张熟悉的脸,郦王紧紧抓着他,努力把他往上拽:“快上来,快点,被它发现就来不及了!”
龙芝看着对方双手双脚缠在树干上,狼狈而不雅的模样,竟不合时宜地想笑。从前常被圣人训导“坐毋箕,寝毋伏”的郦王,这下是把所受的教诲全忘光了,有了些幼时那个讨人厌的小孩的影子。他没有理会对方的催促,径自问:“三殿下,追赶你的有几只怪物?”
郦王不敢出声,仅是竖起一根手指头。
”一只?”龙芝松了口气,“那容我想想办法。”
听见他说想办法,郦王双目一亮,正欲出声,却见龙芝倏然回头,往身后的密林看去。
那里正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仿佛只是风吹动枝叶,或是小动物在草木中穿行。待那响动越来越近,一个隐约细瘦的身形也在迷雾中缓缓浮现,像是个动作迟缓的人,一步一步朝他们的方向走来。郦王抓皱了龙芝肩上的衣料,急切地用手势示意他上树。龙芝对他摇摇头,看着那“人”走近,黯淡的光照亮了它的面孔,它高高昂着头,一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不住张合的、巨大漆黑的口。
它走得很慢,脚步放得轻柔,不时停住步子,转动头颅,用枯枝般的手指拨弄那些死尸。龙芝很清楚它的谨慎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在狩猎,它在搜寻自己的猎物,因而生怕自己弄出响动,惊扰了对方。
郦王神情变得无比僵硬,缓缓松开龙芝,改为按住挂在腰间的佩剑。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这怪物不能视物,此处又堆积了如此多的腐尸,它不一定能找出自己。不料它刚往两人的方向靠近了些,立即发出一声啸叫,张着利爪朝龙芝冲来。
它袭击得太过突然,以致郦王头脑一热,人已从树上跃了下去,将龙芝护在身后,接连两剑斩在了怪物的手臂上。怪物避开了第一击,旋即抓着剑刃扑上前,伸长脖子想要啃咬持剑的郦王。
郦王无处可避,武器又被牢牢抓住,情急之下松了手,抵住那颗皱纹密布的头颅,拼命往后推。
怪物丢开刀,尖锐的双爪掐住他,张开巨口,满嘴利齿向他噬来。正在此刻,有只手越过他的肩头,捏着一张纸拍在怪物脑袋上。那纸上勾勾画画,不等郦王看清楚写了些什么,一团白光便在他眼前炸开,刺得他紧闭双目,许久都睁不开。
他听见怪物的尖叫声,抓着他的利爪松开了。郦王立刻连退数步,再睁眼时,眼前的怪物消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他惊魂未定,忙去找身后的龙芝,对方躲了躲,还是被他捉住了手腕,郦王急切道:“龙芝,那怪物呢,它为何不见了?”
龙芝朝地上指了指:“它在这里。”
郦王这才发现地上多了堆焦黑粉末,宛如碾碎的木炭。他蓦地回头看龙芝,神情中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带了点探究和惊疑。
良久,他才问:“龙少卿,你会法术?先前遇到那怪物,怎么没见你施展过。”
龙芝道:“这是我从昨夜遇见的妖怪身上学来的妖术。”
郦王悚然一惊,下意识甩开龙芝的手腕,却听龙芝哈哈笑了起来,又道:“和三殿下开玩笑的,我用的是从道观拓来的符咒,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我也很意外呢。”
“命都差点没了,你竟还有心与我开玩笑?”对方被他捉弄得哭笑不得,又道:“那符咒如此厉害,若你多画几张,我们岂不是再也不用害怕这些怪物了?”
龙芝摇摇头:“以我的能为,一天只能画成一张,对付它们远远不够。”
郦王似乎很失望,却安慰他道:“光这一张已经十分可贵了,没有它,我都不知要怎样摆脱那怪物。方才它抓着我时,我都以为我要……”
说到一半,他忽然变了脸色,重重往龙芝身上推了一把。龙芝没有防备,险些撞在一棵树上,还未站稳,即见一只苍白巨大的怪物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恰恰抓碎了他的一片衣角。郦王担忧他的安危,马上拾起佩剑,主动朝它迎了上去。
皇子们都是习过武的,郦王受过最精心的教导,技艺更是其中翘楚。可他空有一身武艺,却从未上过战场,刀刃也从未沾染过敌人的鲜血,与这穷凶极恶的怪物搏杀,没多久就落在了下风。龙芝看着他步伐踉跄,从开始的互相对抗逐渐演变为一味的闪避,不由慢慢后退了一步。
救不了了,他想,不知还有多少怪物会找来。以自己的能为,不能再救这个人第二次了。
偏偏这时郦王望向了他,见他怔在原地,登时喊道:“龙芝,你快跑啊,别管我了!”
龙芝又往后退了一步,眼睛映出的仍是郦王与怪物搏杀的画面。这情景看起来其实是很滑稽的,尽管郦王竭尽全力抵挡对手的每一次进攻,想法设法地回击。可在旁人眼里就像是只对鹰亮出爪牙的兔子,他以为的抗争只是在惹人发笑。
很快,郦王连佩剑都被打落了,那怪物被激起凶性,咆哮着冲向手无寸铁的郦王。眼前的情势根本容不得权衡,龙芝奔过去拾起佩剑,趁怪物与郦王厮斗,挥剑狠狠向它的脖颈斩下。
这一剑利落精准,居然比习武的郦王更加出色,锋刃擦过郦王的发髻,怪物都来不及躲避,头颅眨眼间已咕噜噜地滚落在地。而它的躯体竟依旧向前走了两步,抬起双臂去抓身前的龙芝。龙芝吓得握剑的手抖了一抖,但下一刻,有条血淋淋的手臂抱住了怪物的腰身。郦王全身都扑在怪物背上,阻止了它的动作。
龙芝不再犹豫,第二下卸去了怪物的左臂,再由它的右肩刺入,剑锋一转,迅速削掉它的另一只手臂。失去上肢的怪物再也无法造成威胁,最终被龙芝乱刀砍碎,再也不动了。
扔掉那把刃口翻卷的佩剑后,龙芝这才觉得双臂酸沉,汗流了满脸。他抹了把汗,扭头四顾,发现郦王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一大片醒目暗红的液体沿着他身下的落叶洇开,仿佛是片小小的湖泊,还在向四周蔓延。
“三殿下?”龙芝忙扶起他,惊见郦王颈上豁开了一道深而长的口子,几乎将他的脖子割开一半。仍有鲜血从伤口汩汩淌出,龙芝用掌心使劲将它压住,但显然是徒劳的。郦王身体抽搐,眼睛已经失神上翻,唯有血是温热的,一小股一小股地触着龙芝的掌心。
要怎样才能留住一个将死之人?即使宫中医术最精湛的太医,面对此情此景也只能伏地请罪,除非天上的神佛垂怜,亲手挽救他的性命。然而神佛照临四海,如何能将目光落在一个小小的凡人身上。龙芝静静看着郦王在自己怀中痉挛,那么鲜活激烈的挣扎,很难想象这具身体很快也会冰冷,变得像一片从枝头落下的枯叶般寂静。
救救他吧。龙芝想道:并不是因为他的舍身相助,而是来日方长,没有这个人,自己在宫中的日子也会像老师一样艰难,他和老师不一样,只想过适宜随心的生活。
一团柔和纯净的白光从龙芝掌心亮起,包裹住郦王血肉模糊的脖颈,慢慢地,那道伤口不再流血,翻卷的皮肉也在一点点愈合。与此同时,龙芝脸上的血色开始消退,他原就肌肤雪白,现下更是白中泛出了青,宛如褪了色的陶偶。时间长了,这团白光不似昨夜他在殿中化出的那般稳定,而是明明暗暗,好几次都险些熄灭。
时间一下子变得无比漫长,长得看不到尽头。龙芝扶在对方肩头的手都开始颤抖,他知道自己已经到极限了。在这过程中,郦王的眼中一直盛着他,从最初的涣散无光,到一点一点凝聚起神采,而对方的眼神也由求生的痛苦挣扎变为迷茫,迷茫又变成了震惊与不可置信。
微弱的白光流水般从伤口淌过,最终它也愈合了,连疤痕都没有留下。郦王深深抽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乍然获救,一双恢复了清明的眼睛看向龙芝,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在其他人面前施展过法术没有?”
龙芝偏了偏头,颇为疑惑,但还是照实答他:“如今没有了。”
郦王追问:“陛下呢?陛下也没有见过?”
他道:“陛下也没有见过。”
郦王再度长长出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仍握着龙芝的手。思虑许久,他才道:“龙芝,从今往后,你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你会起死回生的仙术,也不要再为任何一人施展它。千万千万,请你一定答应我。”
龙芝反问道:“连陛下都不能?”
郦王目光颤动,许是想到形容枯槁的父亲,面上划过一缕哀色,但他终究斩钉截铁地道:“连陛下都不能。”
龙芝嘴唇动了动,还想再问一句,可最终将这句话咽了下去。他看着郦王,思绪浮沉,七年前的那个夜晚骤然出现在眼前。如同他眼下对着奄奄一息的郦王般,那夜他守在疾病缠身的老师榻边,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地死去。那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秘密,施展法术强行延续了对方的生命。
那时的老师反应与郦王如出一辙,都是严辞命他不许再在人前施法。他问老师,若是帝王性命垂危,难道他也要将秘密放在帝王的性命之前,为此背叛神卿的责任。前任太常寺卿笑了笑,只道凡人命数是上天注定,更改了第一次,便会肖想第二次,然后就是无数个第二次。
“凡人尚求长生不老,何况是手握权柄的君王。”他的老师握着他的手,怜悯地感叹:“没有千秋万代的才能,却有千秋万代的岁数,于你,于江山,都会是前所未有的劫难。龙芝,天命有归,不要妄想去改变。”
许是当年的他法力太过微弱,他的老师最终在三年后病逝了。临终前,前任太常寺卿特意交代,若是龙芝再敢用法术起死回生,他宁可自裁了结性命。
当时龙芝不懂对方的决绝,还因此恨过老师一阵子,他明明只是想让对方在这世上留得久一些。后来入了朝,知晓了天下之事,才渐渐明白了老师对他的爱护。
“龙少卿,龙少卿?”郦王扯了扯他的衣袖,嗓音是兴奋的,几乎带了些喜悦:“我还以为神卿身负天命,护佑帝王只是传说呢。没想到你竟真会法术,你说我们会不会像英宗和瑞国公那样,因祸得福,最后——”
“三殿下慎言。”龙芝冰冷地喝止:“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郦王脸色顿变,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去。但很快,他就摆手笑了笑,神色如常地道:“罪过罪过,我真是吓昏了头,竟胡言乱语起来。好在没有言官随行,否则被他们听去,我可就成了不肖子孙了。”
龙芝没有理会,径自把他一推,强撑着起身。不料他的法力损耗过度,刚刚站直,眼前就一阵阵发黑,人也摇摇欲坠。郦王忙搀住他,见他仍是站不稳,索性将龙芝扶到了自己背上。龙芝挣扎了几下,无奈拗不过对方,只得伏在他肩头,连道谢的话都不肯说。
明明他是高个子,分量却很轻,背在背上毫不费力。郦王偷偷侧头看他,入目是龙芝闭着眼的侧脸,那段从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很温婉,神情却疏离而倔强。他不知道,每当他刻意扮冷脸的时候,总是会显出一点稚气。
郦王看得忍不住发笑,别过脸去道:“龙芝,我不是英宗,但你注定要成为瑞国公。历朝的每一位神卿,最后总是伴在帝王身边的,你也不会例外。”他顿了顿,说话的声音轻了些:“你相信我,等我们离开这座山,回到西京,瑞国公所有的尊荣,你一样都不会少。”
他背着龙芝走了不远,恰好遇见折返的赵元衡。对方追去的是另一条路,没有遇上妖鬼,还带回了许多跑散的士兵。赵元衡找不见郦王,原已万念俱灰,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待背着龙芝的郦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赵元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是叩谢神仙护佑,又是叩谢远在大明宫的天子,在郦王面前声泪俱下地请罪。郦王好生安慰了他一番,随他回到驻营处。所幸众人撞上的只是几个离群的妖鬼,眼下已被士兵们斩杀了。赵元衡不敢再在此处停留,率领部众在山中找了许久的路,直至入夜,才找到一个山洞作为安歇处。
龙芝一直没有苏醒,军中随行的医侍都说他是疲累过度,休息一晚上即可恢复。赵元衡借机问起他们的经历,毕竟刚发现郦王时,他满身鲜血,身上却没有伤口,实在教人费解。郦王胡乱编了些谎话将他打发走了,自己坐在沉睡的龙芝身边,轻轻执起对方搭在胸前的手掌。
这全然是一双文臣的手,纤长白皙,指节柔软。却偏偏是这双手,能够提起他的剑,星流霆击般斩下怪物的头颅,不带一点软弱和迟疑。他现在还能回想起龙芝挥剑时的神情,冷酷、镇静,仿佛他惯于杀戮。然而郦王比谁都清楚,神卿不能杀生,从小到大,龙芝怕是连一只蚂蚁都不曾踩死过。
其实将死之际发生的事他记得很不清楚了,唯一明晰的是龙芝的脸,那张被柔和的白色光晕掩映着的、漠然的脸,唯独眼中有些微的怜悯。郦王从不知神仙该是什么模样,但在那一刻,世间所有的神像恍然都有了龙芝的影子。既会面不改色地杀伐,又会暗含怜悯的俯视苍生,郦王对他的倾慕始终都是夹杂着敬畏的。
众人休憩一夜,第二日清晨便预备找下山的路。然而临行清点人数,兵将一个不少,太常寺少卿却不见了踪影。赵元衡派出去找他的人渐渐都回来了,均是一无所获。一名士兵担忧他遭遇了不测,不料刚说出口,即听赵元衡骂道:“此人早有异心,现在悄悄离开,指不定就是独自寻求生路去了。哼,身负王命,却如此不忠不义。若是让我抓住了,就算这山中的怪物不杀他,我也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这边的热闹惊扰了郦王,听过赵元衡的禀报后,郦王的近侍啊了一声,忙道:“天明时龙少卿醒了,说是山中妖气重,他承受不住,想独自调息静养几个时辰,三殿下容许了。如今时候尚早,将军且等等吧。”
赵元衡难掩不悦:“休息了整整一晚上还不够?真正流过血、受过伤的将士们都能赶路,他一个没有出半分力的人,倒娇气起来了。”
那侍从只是陪笑,并不反驳,倒是郦王蹙着眉道:“昨日若没有龙芝,我根本无法从林中脱身,这样都不算是出力,那怎样才算?龙芝年纪小,又自幼成长在宫中,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赵公不要对他太苛刻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端出亲王的架子,用这般严厉的语调说话。赵元衡一怔,这才想起郦王与龙芝有总角之谊。他是天子近臣,向来深受赏识,跋扈惯了,面对太子尚能不假辞色,唯独不敢在郦王面前太放肆。闻言只好低头叉手,应了声“是”。
他们这厢正在交谈,那厢龙芝已再度踏上了那座古观的长阶,穿过庭院,站在了破败的大殿门前。
没想到白天的道观与夜晚全然不同,草木芊绵,庭中几株梨树花色如银,灿灿开了满枝。远处竹林苍翠,时不时传出宛转的鸟啼,尽管杂乱,却有一番天然的生机。这景象略微给了龙芝一点安慰,他一手按在胸前,感觉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安定些了,这才屏息凝神,推开紧闭的殿门。
殿中空空荡荡,依旧很昏暗,士兵们昨夜燃过的火堆,铺地的干草尚在原处,只是不见一个人。是走了还是不在?龙芝扶着门框,小心地迈过门槛。
不料他的脚尖刚触地,便听一人道:“我说过,我觉得你们很碍事吧?”
龙芝专注得过了度,闻声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循声找去,半晌才发现说话的人倚坐在大殿最深处,与他昨夜挑选的地方一模一样。那里太暗了,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他问:“阁下能不能与我谈谈?”
“不能,”对方拒绝得很快:“除非你是来找死的。”
真凶,龙芝在心中叹了口气,又凶又无礼。
不过妖怪讲起话来,和人并没有任何不同。龙芝胆子大了些,扬声道:“妖怪也需要道观的庇护吗?”
原来那妖一直是闭着眼的,他刚说完,立刻被一双金黄澄亮的眼睛盯住了。对方目光锐利,很专注地看他,仿佛只要龙芝一动,立即会受到袭击。没人能在这样的逼视下不落荒而逃,龙芝也想逃,可眼下的境况不容许——横竖都是一死,被火焰瞬间烧成灰,总比被妖鬼四分五裂好些。他深吸一口气,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腕上,直视前方那双眼睛:“昨夜你只是赶我们走,却不肯在殿中杀人,你也知道这里溅血会有怎样的后果,对么?”
对方怔了怔,旋即一哂:“就凭你一人,恐怕把血流干了也不够。”
“我的血和常人不一样。”龙芝稍稍施力,几滴血珠从他雪白的腕上渗出:“不信就试试?”
那人起先没有动作,等到龙芝一滴鲜血坠落,他脚下的地面忽然亮起几道暗纹,颜色朱红,形似前朝古老的文字。不待第二颗血珠落下,他的面上便刮过一道疾风,有只滚烫有力的手攥上他的腕子,拧掉匕首的同时将他拉近,龙芝眼中映出对方的面庞:“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对方的力气奇大,龙芝只觉腕骨都快碎了,一面挣扎一面道:“放开我!”
“现在倒懂得害怕了?”妖冷冷地盯着他:“既然敢拿性命要挟我,就要做好死在这里的准备。”
龙芝挣脱不开,索性倒豆子一般说道:“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个被怪物追得走投无路的生灵罢了。我既知道了这道观的秘密,就有办法毁了它,即便你烧干我的血肉也无济于事。若没了阵法的庇护,你的下场恐怕比我好不了多少。”
不料对方听罢,竟放声大笑,那双流金溢彩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畏惧:“好啊,那我就先杀了你,再等着我的下场,看看是不是如你所说的一样。”
他的另一只手掐住了龙芝的颈项,生生将他提了起来。对方是真准备杀人的,龙芝脑中嗡嗡作响,想呼吸却又不能,拼尽全力,终于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我……我能帮你。”
“我知道你是谁。”窒息让他眼前腾起了淡淡的赤色,每吐出一个字,口腔中都泛出浓郁的血腥气:“裴隐南,相信我,我是愿意帮你的。”
听他唤出这个名字,眼前的人似有所感,手上的力道松懈了些许。然而仅是短短一瞬,对方眼底的迟疑消散了,再度收紧手指,讥诮而轻蔑地开口:“帮我,就凭你?”
龙芝再也无法忍受,垂在身侧的手悄然聚出法力,预备打向对方。可是等不到他行动,颈上的力道突然松懈了,眼前这名高大凶狠的妖怪脸色骤变,呕出了一口鲜血。在龙芝警惕而疑惑的审视下,对方摇摇晃晃,犹如一座倾倒的山峦般,沉沉倒向了他。
龙芝猝不及防,根本承受不住对方的重量,随他一齐跌倒在地。覆在身上的这具躯体坚实滚烫,简直像堵余烬未熄的墙,龙芝费力地将他推到一边,捂着喉咙咳出了满眼的泪雾。尽管早在来道观之前,他就做好了被这妖怪刁难的准备,却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不可理喻。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龙芝气愤难平,见对方的手仍搭在自己胸前,便恶狠狠地将那只手拍开,顺道在对方手背上留下了五道血淋淋的印子。
原来人在昏迷中也会觉得疼,裴隐南蹙起眉头,手指动了动。龙芝立刻警觉地避到一边,等待半晌,见对方并没有其他动静,这才慢慢凑上前,认真地审视他。
近距离端详这张脸,比昨夜的惊鸿一瞥更加令人惊心。对方有极妍丽的眉目,眼尾深而上扬,被密密的睫毛勾勒出一道分明的弧度。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一个男人脸上,原本是有些不适宜的,可他鼻梁下巴的轮廓却硬朗瘦削,合在一起就成了柄杀气凛凛的艳刀,就连正视他的锋芒都需要勇气。
野史中记载裴隐南曾以女子之身迷惑君主,以致天子沉溺于色相,最终王朝倾覆,天下大乱,龙芝从前总觉得人的妍媸并没有太大分别,只把这则故事当作笑话看。如今真见了裴隐南,才觉得这故事可能不是前人胡乱捏造,这只妖是有倾国倾城的本事的。不过他方才还咄咄逼人,一转眼就成了这样,难道他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受了很严重的伤?
他试探着碰了碰对方的睫毛,触手轻柔,似鸟的绒羽,裴隐南没有反应。
龙芝的胆子大了些,握住裴隐南的左手,凝神闭眼。一丝似有若无的莹白流光从他指尖淌出,潜入对方经脉中。
刚刚窥探到几分情状,却有一阵极为霸道凶悍的法力陡然袭来,不仅击退了龙芝用来查探伤情的神识,还反客为主,侵入龙芝脑内,震得他头痛欲裂,忙不迭松了手。他睁开眼,毫不犹豫地解下对方的腰带,将衣襟一把扯开,继而低低抽了口气。裴隐南结实宽阔的金褐色胸膛上有这样多的伤痕,深的浅的,长的短的,最旧的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痕迹,而最新的血迹未干,简直触目惊心。妖多多少少都有些自愈的本领,像裴隐南这样垂名竹帛的大妖应该更擅于此道才是,可他的情况已经糟糕到连这样的小伤都无法治愈了。
除去小腹上的一处抓伤外,裴隐南胸前还有三枚并列的血洞。看着很小,可是极深,周遭撕裂的皮肉隐隐泛出青紫色,制造伤口的武器应该附有剧毒。人是造不出这种毒素的,伤他的是妖。龙芝盯着这道伤口,不由想起自己在志怪中读到的片段——裴隐南凶残成性,不仅杀人,甚至连同族都不放过,丧生在他手下的妖怪不计其数。因此想要诛灭他的除了降妖除魔的道释门人,还有妖怪。龙芝看过数不清的有关裴隐南与妖怪争斗的故事,但没有妖能够战胜他,就连人也不能,尽管写故事的人不愿意承认。
然而他已经消失很久了,久到世人渐渐遗忘了这个名字,连龙芝也以为他死了。像他这种凶恶又锋芒毕露的妖怪,几乎没有善终的可能。龙芝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够遇上他,不知是不是有那群妖鬼做衬托的缘故,这名凶名远扬的大妖看起来远不如笔墨形容得那样可怕。
岂止是不可怕,眼下裴隐南静静地躺着,放在不知情人的眼中,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甚至是可爱的。龙芝看了他许久,再度伸出手,轻轻捏住对方修长的脖颈。触手的肌肤温软细腻,令人意外的脆弱,仿佛连他都可以捏碎。龙芝一时有些徘徊不定,是杀还是救?若是救了对方,根据此妖先前待人的态度来看,自己非但得不到感激,反而可能会遭到他的报复。可要说杀他,成百上千年过去了,那么多威名赫赫的方士妖物面对裴隐南都铩羽而归,只凭自己这双手,能够要他的命吗?
将近隅中了,龙芝依旧迟迟未归。郦王等得颇为焦急,正打算让赵元衡亲自去找人,忽听士兵来报,说龙少卿回来了。他连衣冠都来不及整理,抢在仆从之前出了山洞,看见一人缓缓从林中行出,头戴幂离,衣衫洁白,果然是龙芝。
不知为何,龙芝走得很慢,向他行礼的动作也有些迟钝,礼毕才道:“劳三殿下与诸位久等了。”
他的嗓音也是喑哑的,透过幂离白纱,郦王这才发现龙芝脸色灰败,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不由一惊,低声问道:“你怎么了?不是说去静修么,为何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龙芝道:“出了些意外,调养几日就好。“
郦王仍旧不放心,见龙芝步伐不稳,便扶着他一同走进山洞,蹙眉道:“莫非……莫非是因为我?昨日你救了我,所以……”
“与三殿下没有关系。”龙芝轻轻挣开他,冰凉的五指在他手背上一按:“那日的事,也不要再提了。”
早春天寒,龙芝衣衫单薄,行路时不觉得有什么,待坐到火堆旁时,才发觉自己在打寒颤。他忍不住朝火堆挪近了些,蓬勃橙亮的火光几乎燎到他的脸颊,带来一抹鲜明的温度。龙芝将下巴搁在手臂上,回想起前日的雨夜。那时他站在人群中,看见漫天黑焰在裴隐南面前燃起时,脑中第一个浮起的念头并不是惊慌或恐惧,而是温暖。正如今天裴隐南倒在他身上,他率先感知到的也是对方的体温。那种热度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母亲没有,老师也没有,这样的温暖出现在寒冽的天气里,无论来由有多不祥,总是会给人一些安慰的。
有双手伸过来,仔细地理好他的衣摆,同时道:“离火远些,当心烧着衣服。”
顺着那双手往上看,是郦王。对上龙芝的视线后,对方笑了笑,又问:“要用点干粮吗,还是想吃点心,我这里都有。”
“多谢三殿下。”龙芝恹恹地别过脸,闭着眼道:“我身体疲倦,什么都不想吃。”
赵元衡的声音忽在两人身后响起:“大王,将士们都休息够了,您打算何时出发?”
郦王看了龙芝一眼,迟疑道:“此时雾气正浓,道路难以辨清,还是等午时过后再说吧。”
赵元衡有些为难:“这山中处处古怪,臣怕停留得太久,会招来妖邪觊觎。”
“毫无准备地前行,更可能会遇上妖怪。”龙芝忽然出声:“倘若再撞上那些吃人的怪物,将军可有应对的办法?”
赵元衡原先就看他不惯,听见他这番状似刁难的言辞,顿时冷着脸道:“眼下粮食尚足,人手折损得并不多,再不趁机放手一搏,还要拖到什么时候?龙少卿应当没有打过仗吧,粮草短缺,性命难保,正是军中最容易发生变故的时候。届时要是波及大王,即便龙少卿有十条命,恐怕都不足以赎罪。”
龙芝道:“莽撞地带着大王涉险,就不算过错了吗?”他慢吞吞地起身,理了理衣冠,复对郦王行礼,垂首道:“请三殿下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会尽我所能,为殿下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郦王待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正打算开口,赵元衡却抢在前面道:“若一天过去,你没有想出办法又当如何?”
龙芝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淡淡笑了笑:“没有想出办法,那便是诸位命中合该有此一劫,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郦王不愿听他们争执,扶着额角道:“好了,赵公,龙少卿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说留一日,就留下吧,指不定龙少卿就想出了什么好法子呢?”
赵元衡不敢反驳,只得答应了,不过应声时微微抬头,目光阴沉地盯了龙芝一眼,显而易见的警告。
龙芝不予理会,在山洞休息了一日后,这天夜里,他又悄悄起身,绕开熟睡的郦王走到洞外。
守夜的副将向他行礼,疑道:“夜里凶险,龙少卿要去哪里,可要我们护送?“
看他的神情,分明一点都不想随行。龙芝笑道:“我就在附近静坐修行,不必跟随了,天亮后我自会回来。”
副将不疑有他,叉手恭送他离开。龙芝装模作样的在附近走了走,待士兵们不再关注自己,便掉了个头,穿过丛丛密林,往道观的方向去了。途中倒是风平浪静,不过夜间寂静,偶尔听见什么动静,都格外叫人胆战心惊。待推开道观大殿的门扉,看见卧在干草堆里的裴隐南后,他竟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裴隐南的睡势没有变过,显然在他离开后,对方就一直没有苏醒。难怪以他的修为,还需要藏身在这座道观里,若他晕倒在别处,恐怕早就被林中的怪物分食殆尽了。龙芝扶起他,让对方倚在自己怀中,往他唇上抹了些水。裴隐南呼吸急促了些,浓长的睫毛颤动,像是要醒了。
白日两人的交锋给龙芝留下了许多阴影,他想后退,可是来不及了。那双金黄的眼睛睁了开来,尽管殿内没有光源,依旧不影响它的纯澈明亮,像镜子,原本空无一物,照见什么就是什么。龙芝被这双眼睛攥住,一时不知所措,只管像对方一样,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警惕与杀意在裴隐南眼中一掠而过,可他最终没有动,只是说:“别缠着我,你的生死与我无关。”
龙芝立刻道:“那你的生死呢,你连自己都不管了?”
裴隐南笑起来,为他的无知和无畏:“年纪不大,夸海口的本领倒是出类拔萃。你连外面的那些怪物都对付不了,拿什么干预我的生死?”
龙芝一言不发,伸出手开始解对方的衣带。裴隐南忙架住他,颇为不悦地警告:“不想活了?“
“我可以的。”龙芝急于证明自己,一只手不断挣扎:“你身上的伤,都是我治好的,我没有夸口。”
裴隐南这才明白他的意图,略微运气在体内游走一周,不由一怔。他松开龙芝,隔着衣衫在自己受伤的几处按了按,果然大多都愈合了,连疤痕都没有留下。不仅是外伤,就连折磨了他数个月的内伤都痊愈得七七八八。他不是普通的小妖,能伤他的也不是平庸之辈,这些即使在他全盛之期都需要花几天功夫治疗的伤势,竟在一夕之间就被治好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见对方审视自己的神情变得严肃,不再拿他当年幼的小猫小狗对待,龙芝难免有些自得,毕竟他面对的是位活了数千年,至今战无不胜的大妖。他抓住裴隐南的手腕,把自己的法力传进对方体内,示范给他看:“就是这样,一点都不难。”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治疗裴隐南比救活郦王棘手多了,他几乎抽干了自己的法力,还因此遭到反噬,心口时不时就会抽痛。可他不愿对方再质疑自己,这是他唯一能够活下去的机会,他必须抓住。至于究竟能不能治愈,龙芝坚信以自己的能力,一日治不好,可以治十日,即便百日也没有关系。死人尚能在他手上复生,何况裴隐南只是重伤而已。
证明过后,他正想把法力收回,不料裴隐南突然反手扣住他,他的法力登时失控,不要命一般往对方体内涌去。龙芝的丹田原本就空无一物,根本无法承受如此的索取,他变了脸色,拼命地去掰对方的手指,可他的力气对上裴隐南,简直是蚍蜉撼树,完全阻止不了对方。
宛如一把尖刀在肺腑中搅动,龙芝疼痛难忍,在求生欲的驱使下,竟一口咬在裴隐南手腕上。他咬得极狠极深,裴隐南却纹丝不动,眼睛里甚至有天真而愉快的笑意。待龙芝气若游丝,齿关渐渐松懈,他才松开手,那阵致命的牵引力也终于消散了。
龙芝大口大口地喘息,坐不稳,只能半伏在地上。有汗沿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没有力气去擦,仅是仰起头,恨恨地瞪着裴隐南。
裴隐南回以微笑:“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忘恩负义吗?”
他俯下身,迫近龙芝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他:“搭救一只困兽,它并不会感谢你,也不会给你礼遇。野兽只会想方设法地汲取你的力量,直到你对它再无用处为止,你要是想保住性命,就得学会离它们远一点。”
“那你为什么手下留情?”龙芝反问:“不是直到对你再无用处为止么?”
裴隐南嗤道:“没有谁会特意踩死一只蚂蚁,想让我杀你,再活个千百年再说罢。”
说话间,大颗大颗的血珠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腕淌下,打在他的衣袖间。裴隐南稍一打量,一圈鲜血淋漓的牙痕。他不以为意地笑了,又道:“不过作为一只蚂蚁,你的牙口倒很厉害,往后多加修炼,能为不可限量啊。”
明明是夸奖的话,偏偏听起来阴阳怪气,龙芝在朝堂上见惯了大臣们的唇枪舌战,因而并不放在心上,仅是去抓对方的手腕。裴隐南避了避,但等他再伸手,还是让他抓住了。龙芝抽出仅剩的一点法力,凝在指尖涂抹对方的伤口,那只是很浅显的外伤,不怎么费力就能治好。
裴隐南默许了他的自作主张,但不看他,百无聊赖地坐着,另一只手时而拨弄缀在卷发上的小小金珠。
龙芝忍不住道:“我听说这珠子……”见裴隐南目光投向自己,他却改口:“没什么。”
“人让我讨厌的一点,就是不够利落。”裴隐南淡淡道:“话爱说一半,做事也爱遮遮掩掩,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龙芝道:“和他们一样,是因为自幼起身边就只有人。若是一个人蒙受野兽的抚养长大,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只兽。”
裴隐南似乎不认同,可不说为什么,仅是嘲道:“你年纪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我说得哪里不对,”龙芝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请教:“你见过被兽养大的人吗?”
对方不耐烦敷衍他,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你该走了,若是再聒噪下去,我也不介意亲自送你一程。”
裴隐南的“送一程”,显然不是送他走几步路那样简单。但此刻龙芝听到对方的威胁,一点都不感到害怕惊恐,和对方聊了许久,他发现裴隐南全然不像传说中那样暴虐嗜杀。裴隐南虽有人的外貌,可人的躯壳里住着的仍是一只兽,兽都是直白而残忍的,只说想说的话,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
龙芝不打算惹恼他,应道:“好,我马上离开。不过在走之前,我想和你谈个条件。”
裴隐南眉头抬了抬,打量他的眼神很轻蔑,仿佛在说:“你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我能让你活下去。”龙芝的嗓音轻柔,却很笃定:“你的伤势,不管花多久,不管耗费多少力量,我都会治好。不过作为交换,请你答应我两件事。”
回到道观时,赵元衡一脸恍惚,显然没料到自己还能再度踏进这座大门。兵将们重新占据了大殿,走进走出,打扫整理,这次因为是白天,连同边上几间厢房都清理了出来。郦王单独住东边最为宽敞的一间,他原本想邀龙芝同住,却被龙芝拒绝了。龙芝与郦王的几名近侍分到了旁边的厢房,赵元衡与他的副将们住在另一侧,那边房屋破损得格外严重,屋中潮湿,显然是落进了前夜的雨水。
近黄昏才将一切都安置完毕,草草应付过晚膳,近侍在房内燃起一支蜡烛,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房间的布置很简陋,连床榻案几都没有,在地上铺些干草,就算安卧之处了。龙芝照旧拣了个最靠里的位置,本打算坐下小憩一阵子,可刚闭上眼,便听见墙根悉悉索索地响个不停,似是有东西在挖掘什么。龙芝听了片刻,轻手轻脚地朝那里靠近,发现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露出了半个身子,正从墙根一处破损的小洞往里钻。
龙芝自小生长在宫中,很少见到老鼠,正看得入神时,身后忽然响起郦王的声音:“快来人哪,这么大一只畜生到处乱跑,你们竟一点都不知道,当的是什么差事?”
老鼠和龙芝皆被吓了一跳,前者慌忙缩回脑袋想逃跑,谁知竟被龙芝一手攥住,生生从洞里拖了出来。郦王见龙芝握着吱吱乱叫的老鼠转身,也被唬了一大跳,连退数步道:“龙少卿,你怎可空手抓这脏东西,快、快些把它扔了!”
侍从们慌忙上前,躬着身子恳求道:“是啊,龙少卿,这畜生就交给奴婢处理吧,别脏了您的手。”
老鼠在龙芝手上激烈地挣扎,想不到这么弱小的身躯,力气竟意外地惊人。就在它六神无主,扭头咬向龙芝的手指时,龙芝把它丢开了,老鼠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要跑,却被龙芝一脚踩住尾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这道把戏龙芝玩了数次,才依依不舍地对内侍道:“拿去罢。”
他都用手抓了,内侍们哪敢嫌脏,战战兢兢地用手捏着,活像捧住了一只恭桶。龙芝被他们的神情逗得忍俊不禁,一转头,发现郦王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蹙眉道:“你还好吗,入山后日日不得安宁,是不是把你吓着了?”
想来在贵人们的眼中,徒手抓一只老鼠实在是件太出格的事。龙芝起身,一面盥手一面道:“我也是一时情急,不趁现在抓住它,待入夜后被它爬到身上,怕是要做噩梦的。”
郦王松了一口气,笑道:“怕什么,这么多人在这儿伺候,还愁抓不住一只老鼠吗。下次绝不可直接用手去捉那东西了,被咬伤怎么办?”
龙芝不置可否,一回身,却发现郦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想了想,立在一边道:“三殿下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臣?”
“坐啊。”郦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微笑道:“不是有事才来找你,难得有空闲,我们一起聊聊天不好么?”
在最受天子宠爱的亲王与区区四品的官吏之间,向来没有好与不好,只有服从与不服从。龙芝没有不服从的理由,只得在对方身旁坐下,两人一问一答,倒也聊了好些时候。窗外橘红的夕照渐渐淡去,暗青的夜色浸透窗纸,几名歇在这里的近侍再也没有进门。龙芝朝门口望了望,一道人影子投在门上,是值夜的侍从。他不耐烦再应付对方,主动开口:“夜色已深,三殿下该安歇了。”
不料郦王伸了个懒腰,直接仰倒在干草堆里,说道:“那就歇下吧,我记得你打小就怕冷,此处又没有枕褥,两个人一起睡会好些。”
饶是龙芝,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即刻拒绝了:“哪有臣下和王同榻的道理。”
“这有什么。”郦王莞尔:“就连阿耶,也常召自己看重的大臣彻夜长谈,谈完两人便同榻而眠,朝中都引以为佳话呢。难道龙少卿嫌我身份低微,或是形貌不堪,不配与你共卧一榻?”
烛火的微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相貌是几位皇子之中最为出色的,年轻俊美,眉目温润,无论哪处都称不上“不堪”。可龙芝就是不乐意太亲近他,小时候如此,长大也不曾改变。他没有理会对方的玩笑,起身向郦王行礼:“三殿下身份贵重,恕臣不敢僭越。”
笑意渐渐从郦王脸上褪了下去,他的眼睛很像他父亲,可以春风和煦,也可以有重重冰峰,压得人喘不过气。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以亲王的身份命令你,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你还要拒绝吗?”
龙芝默然半晌,才重新坐在郦王身边,盘起双腿,摆出了静修的姿态。
郦王摇了摇头,也不再逼迫他,径自闭目睡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龙芝慢慢睁开眼睛,郦王已经睡熟了。平心而论,对方的睡相很好,没有乱动,也不会发出鼾声,然而就算是如此,依旧让龙芝难以忍耐。他掀开盖在膝上的外衫,轻手轻脚地起身,踏着薄霜般的月色,一路走到殿外的竹林中。
天寒时,天幕并不漆黑,是明净的灰蓝色,黯淡的残月挂在半空,孤零零的,没有星辰作伴。一道溪流将竹林分作两半,蜿蜒盘绕,环过林后的楼阁,溪水在夜色中泛出粼粼波光,宛如蛇的鳞片。龙芝沿着溪流走了几步,发现还有一架小木桥横过两端,不过桥上的木材因为日久失修,已经有些残破了。他试着踏了上去,脚下发出吱呀几声,来到桥中央,这才发现对岸的竹林中站着一个人,正在看他。
说是“人”并不恰当,对方身形极挺拔,黑发黑袍,一对金眸在暗处格外明亮。青色的夜雾挂在他的衣角发间,金珠闪烁,衬得他如同一个在夜里现身的艳鬼,是裴隐南。
他手上似乎拿着什么,龙芝下意识地瞥了两眼,没想到对方直接将手中的东西掷了过来,抱起双臂道:“想要就拿去罢。”
那物咕噜噜地滚到龙芝脚下,白惨惨的一颗球,翻转时露出一张利齿森森的大口,竟在缓慢地张合。龙芝心头一震,想也不想就抬脚,把这颗头踢进了溪水中。对方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道:“仅是一颗头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是你突然扔过来。”龙芝不悦地反驳:“平时我才不怕。”
裴隐南点点头,也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走。龙芝忙追在他身后,跟了一段路,对方回过头,语气很凶地制止他:“不许跟着我。”
龙芝振振有词:“你伤势尚未恢复,我给你治伤。”
“给我治伤?”裴隐南打量他两眼,冷笑:“好啊,既然要治,不如今晚一并给我治好。要是你做不到,先前那两个条件也都作废了。”
这回龙芝不作声了,可依旧跟着对方,像是一条安静而倔强的尾巴。待到临近那座楼阁时,裴隐南陡然顿住步子,转过身来,脸色很阴沉。龙芝到底是害怕惹恼他的,见状立即后退两步,轻声道:“我不进去,就留在外面也不行么?”
裴隐南颇为费解:“你想让你的同伴进来,我允许了。他们如今都在这里,你不和他们待在一处,来找我做什么?”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
龙芝答得很快,一点都没有犹豫,说完看了对方一眼。裴隐南抬了抬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却道:“我也不是你的同伴。”
龙芝有点恼了,声线冷下去:“我从不认为你是,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他原以为自己的话会激怒对方,早早准备好了补救的说辞,没想到裴隐南听了,却只是转过身来,放慢脚步倒退着走路,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这种放肆的打量是很冒犯人的,龙芝既恼怒又忐忑,强忍着道:“有话就说,别这样看着我。”
裴隐南笑了笑:“为什么你那么怕我,却敢对我发脾气,那么讨厌你的同伴,反而要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
龙芝一下子呆住了,连步子都忘记迈出去,良久才半信半疑地问他:“你如何知道我讨厌他们?”
“瞎子才看不出来吧。”
龙芝还想再问,但裴隐南已推开通往楼阁庭院的窄门,进去后就把门合上了,唯有嗓音悠悠从墙后传来:“你爱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爱把谁当作同伴就把谁当作同伴,只要不来打扰我,怎样都随你。”
像是在与裴隐南赌气一般,龙芝当真在楼阁外坐了一晚上,趁天色将明时赶了回去。回到厢房后,郦王换了个姿势,仍睡得十分安稳,对身边人的行踪一无所知。本以为这事至此就能够揭过了,可令龙芝始料未及的是,第二天晚上,对方又来了,甚至搬来了自己的枕褥,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说,入夜后便栖身在此,捧着一卷书翻阅,全当这里是他的卧房一般。龙芝无法赶他,只能硬生生捱到对方入睡,再一次起身,来到了昨夜自己待过的地方。
春夜湿寒,还不知何时飘起小雨,打湿了墙根下的茸茸青草。龙芝的垫子也受了潮气,寒气如密密麻麻的细针,扎得人肌肤刺痛。但饶是这种境况,龙芝仍靠着墙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境,接连数夜未能休息,就连他都吃不消了。在梦中,他又一次看见了那条河,不知名的、宽广蜿蜒的长河。河边有个小渡口,被茂密的芦苇环绕。一名红衣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渡口边,长长的乌发披了满背,裙摆挽至膝上,一双修长洁白的腿浸在碧清的水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却不敢走得太近,远远地停住了。
这场景从小到大,他数不清到底经历过多少次,已经熟悉到一看见她的背影,就清楚这是个梦了。可他依然如每一次见到她那样紧张,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想坐下来陪陪她,又怕停留得太久,会被她发现。
果然,他只是静静看了她一阵子,她便似有所觉,缓缓回过头来。龙芝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以致他不得不按住胸口,想借此压下它的挣扎。别再看了、别再看了……他绝望地催促自己,可梦就是梦,无论怎样抗拒,他都做不到闭上眼,或是转身逃走。直至看见她熟悉的轮廓,还有一双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眼睛。
在她说出那句他听过无数次的话之前,身体忽然被狠狠地摇撼一下,梦境霎时破碎成千万片。龙芝睁开眼,无边的夜色投入他的眼底。
前方是被雨水打湿的竹林,一条溪流穿过林中,波澜明澈,他梦中听见的潺潺水声,原来来自于这里。
“人也会这样睡觉?”有个戏谑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幕天席地,淋着雨都不怕,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龙芝尚未清醒,懵懵懂懂地随着声音转头,没看到人,只看到对方修长的下半身。直至他把头完全仰起,脖子都酸了,才看清那张拥在漆黑长发中的脸。
“裴隐南?”他宛如梦呓:“你怎么在这里?”
裴隐南道:“你不觉得,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么?”
看了好久,他才渐渐找回意识,视线落到对方胸前,惊道:“你怎么又受伤了?”
他的语气中藏着一点怨怪与不满,因为现在他是医治他的人,当然不高兴患者又给自己找麻烦。裴隐南也低头看自己的伤处,其实那里被衣衫遮着,只有血渗出来,一般人很难注意到。他也累了,靠着墙呼出一口气,扩开一团朦胧的白雾:“是你学艺不精,没给我治好,还敢怪到我身上?”
龙芝不服气:“如果你不乱动,那伤口原本不会崩开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蹙眉道:“你明知自己有伤,不好好静养,为何还总到处乱跑,你当我的法力是随随便便就能攒下来的吗?”
他说得气愤,听他说话的人唇边却慢慢浮起了笑意,满不在乎地答他:“要怎样治是你的事,与我可没有干系。”
龙芝气不过,鼓起勇气斥他:“你伤得那样重,倘若真遇上危险,会死在外面的。”
裴隐南被他训得一怔,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渐渐从他脸上隐去,定定地、一言不发地看着龙芝。原来他的眼神也可以变得很深,金色的波光漾开,其下是探不到底的沧海。不知多久过去,他才又笑了笑,道:“死就死了,世上没有东西不会死。”
不等龙芝想到反驳的话,一阵挟着雨点的冷风刮过,激起了他满臂的寒栗。刚睡醒时没有发觉,他后背的衣衫竟已湿透了,沉甸甸地贴着背脊,靠近那处的一整片肌肤都没了知觉。他这才不受控制地打颤,往冻僵的手指上呵气。裴隐南收回视线,转身时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话:“过来,替我看看身上的伤。”
走了几步回头看,那个靠在墙根里的人慢慢站起,正一脸认真地整理凌乱的衣物。明明先前还想方设法地试图说服自己收留他,等这一刻当真来临了,他倒一点都不着急,做了那么久的人,难道不懂凡人时不可失的道理吗?
过了好久,才听见身后跟着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听得人心烦。光是从院门到楼前的这段路,裴隐南就反悔了三四次,想把他赶出去,可每一次都未能成功。
楼阁和正殿一样破败,裴隐南甚至不愿花功夫修葺它,任由大门一半紧闭,一半横躺在地砖上。龙芝随对方来到二楼,这里应是道士们藏经的地方,四面都是柜格,堆满了竹帛,龙芝试着取下来几卷,几乎都毁坏了。书阁一侧有间厢房,室内的帷幄几近腐朽,床榻几案却保存得完好。从榻边走过时,裴隐南宽袖随意一拂,便有一盏灯火自架上燃起,火光纤细,但十分明亮。龙芝从未想过法术也能这样使用,在灯前好奇地站住了,看了很久,直至裴隐南不耐烦地叫他。
“你是怎样做到的?”龙芝意犹未尽,不肯动:“我也能如此么?”
藉着灯火照明,龙芝看见裴隐南皱起了眉,或许觉得他的话颇为荒唐:“连这个都不懂,你的法术到底是谁教的?”
龙芝道:“没人教我,我自学成才。”
裴隐南无言以对,根据这些天对他的了解,自学是可能的,成才便很值得怀疑了。他也懒得揭穿,只盘膝往榻上一坐,问他:“你到底是来治伤的,还是来拜师学艺的?”
谁知龙芝看向他,神情竟有些嫌弃:“我才不要拜你为师。”说完似乎怕他生气,乖乖地走到榻前,略一迟疑,也坐了,伸手就朝裴隐南的衣带探去。
裴隐南立即往后一仰,避开他的手,沉声道:“又想做什么?”
“治伤啊。”龙芝理直气壮:“不看你的伤处,我要怎么医治?”
裴隐南道:“就像上次那样,直接用你的法力就好,有什么好看的。”
这回龙芝不肯了:“看过才好对症下药,我的法力恢复得慢,不能随意挥霍。”说完,他瞥了对方一眼:“你一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怪,难道还害怕被我看吗?”
好拙劣的激将法,裴隐南听得好笑,不过回过头来一想,对方年纪那样小,在自己面前说是一个孩子都不为过。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个,确实太没必要了。他摇摇头,挑起衣带,两三下便解了开来。继而是中单,里衣,层层叠叠的绫罗滑落,坦露出底下结实紧致的肩臂与大半胸膛。他的肌肤是完全迥异于中土人的金棕色,在灯下光洁细腻,比裹身的锦缎更加漂亮。
宽衣解带毕,裴隐南抬起手,随意将微微卷曲的浓密长发拨到肩后,道:“看吧,你想怎么治?”
龙芝怔怔地盯着,他不是头一回看到对方的身体,可与情急之下的上次不同,这回率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对方的伤处,而是他微凸的喉结,饱满坚实的胸膛肌肉,在衣衫的阴影下,还有起伏分明的线条从对方小腹向下延伸。明明都是男人,为何裴隐南与他如此不同,他有的对方都有,而对方有的他却大半都不具备。
不,不止是自己,就连朝中那些武将,都全然无法与裴隐南相比。赵元衡曾当着他的面更换衣物,皮肤粗糙,粗壮的肩背显得笨重,肚子明显凸起一块。那样的身体,看了一次就再不想看第二次。
龙芝霎了霎眼,鬼使神差地用手背去碰对方的胸膛,触手滚热,既柔软又坚硬。裴隐南尚没有任何反应,他倒慌忙缩回了手,仿佛有火从手背一路烧到全身,让他坐立难安,连看对方一眼都做不到了。
片刻的静默后,耳畔忽然传来布料摩挲的轻响。裴隐南倾过身来找他的正脸,神情困惑:“这样就是治病?”
听到对方的声音,龙芝愈发紧张,半晌才迸出两个字:“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火势蔓延到了脖颈以上,龙芝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偏偏脑袋里乱成一团,只能呆呆地坐着。裴隐南又迫近了些,龙芝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气,很温暖的芬芳,像是好几种合香混合柑橘的味道,妖也喜欢熏香吗?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动,听见对方低声唤他:“喂。”
他抬起头,仓促得险些撞上裴隐南的鼻梁,原来他们已经离得这样近,近到龙芝都可以从对方眼瞳中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从前在朝中时,他见过胡人,也见过天竺人,可他们长得与裴隐南都不一样。对方有窄而长的、近乎妩媚的眼尾,还有饱满的、鲜红的嘴唇,轮廓却深邃英挺,有这样一张脸,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
“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也有他们的坏毛病。”裴隐南哂笑,主动放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再盯着我看,别怪我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不知为什么,听到对方的威胁后,龙芝反而坦然了,一本正经道:“为何是坏毛病,喜欢欣赏漂亮的东西,漂亮的人,难道不是天性么?”
“欣赏?”
手腕忽然被扣住,裴隐南稍一施力,龙芝就狼狈地朝对方跌了过去,栽进一个火热的怀抱里。铺天盖地的暖香袭来,龙芝真被吓到了,想借力起身,可双手触碰到的都是光滑的、紧绷的肌肤,碰到哪里都是错的。更可恨的是裴隐南还压着他的肩,让两人贴得更近,隔着半湿的衣衫,对方的体温清晰地熨着他,让他连指尖都开始发烫。在不知第几次起身失败后,龙芝恨恨在对方胸前打了一下,轻斥:“放开我!”
“只许你对我无礼,我就不能回敬了?”裴隐南任他推搡,戏谑道:“我活了数千年,头一回知道这样看人原来是欣赏。”
龙芝不理他,继续挣扎,动作时不知碰到了哪里,忽然听见清脆的铃声。
好像是从对方手上传来的,他下意识地侧头,视线顺着裴隐南宽大的袖口钻进去,果真看到对方腕上缠着一圈红绳,绳上悬了一枚小小的金铃,正在左右轻晃。龙芝好奇心大起,连自己眼下的处境都忘了,伸出手去拨弄那枚铃铛。
叮铃一声,轻柔而悦耳,比他的碧玉铃铛好听。
把玩数次,才发现金铃内侧有凸浮的纹路,勾画分明,竟像是道门的符箓。不待龙芝看清楚,裴隐南很快将他推开了。对方抬起手腕,一面把红绳系紧,一面往铃铛里塞了些什么,使它不再发出声响,鄙夷道:“你到底多大,长成这副模样,不至于才几岁罢。”
龙芝却一点都不惭愧,甚至把过错推到他头上:“谁叫你的铃铛先响的?”
说他年纪小,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裴隐南无心和他计较,疲惫地撑着头道:“现在看得可够清楚了?”
“看什么?”龙芝没有反应过来,疑惑道:“那枚铃铛?”
对方叹了一口气,仅是抬起一双金色的眼睛,冰冷默然地睨着他。
与裴隐南对视良久,龙芝这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将视线停在对方胸前的伤口上。那里的毒素尚未完全清除,虽不能像当初那般腐蚀皮肉,可依旧在阻止伤处愈合。裴隐南外出时大概动过武,以致这里再度撕裂了,边缘凝着一片干涸的血迹。
龙芝用巾帕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清除了血污后,又从身上找出一枚瓷盒,蘸了盒中的药膏涂抹对方的伤口。他涂得细致而认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离裴隐南越来越近,整个人几乎偎进了对方怀里。直至裴隐南抬手摁住他的额头,将他往后推了寸许,龙芝才看向他,一脸被打扰的不悦:“不要乱动。”
裴隐南道:“为何不直接用法力?”
“这点小伤,用法力多浪费。”
他俯下身,继续涂抹起来,冰凉的手指抚过裴隐南的伤处,时不时激起小小的刺痛。不过裴隐南知道他已经十分小心了,甚至小心得有些好笑,区区一点小伤而已,值得如此用心地对待吗。耗时又耗神,还害得他百无聊赖,哪里都去不了,只能看着眼前的人。
和这世上所有普通人一样,龙芝也束发,但兴许是先前他靠着墙睡觉的缘故,发髻散下来了些,一缕乌黑的发丝搭在洁白的耳垂旁,随着动作摇晃。裴隐南看了片刻,手指忍不住动了动,可他毕竟和只活了十几年的龙芝不一样,那阵突如其来的冲动很快被遏止了。长长一阵静默后,他忽然出声:“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从书上看来的,金睛、黑焰,书中许多故事都这样写过你。”
“什么书还写这些?”
龙芝随口答道:“百妖传,你就排在第一个。”
这个答案似乎让裴隐南颇为意外,让他过了好久才说话:“你还看这种书?”
“为何不能看。”龙芝终于抬起头,眼睛里含着隐秘狡黠的笑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
药涂好了,龙芝盖上瓷盒,神情严肃地叮嘱:“这几日都不许再动武了,若是伤口再裂开,又要拖上许久才能痊愈。即便你不珍重自己的性命,可少受些罪也是好的,除非你就爱受苦。”
他也不逗留,收拾妥当便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烛光摇晃,他的身形隐没在槛外,影子却投在了门扉之上,裴隐南一言不发地看着,见他行了几步,倏然停住了。那纤长的影子抬起手,拔下发间的簪子,长发流瀑般散落,被廊上的风吹得纷纷扬扬。簪子在龙芝下颌上横出一截,应是龙芝叼着它,一手拢起散落的长发,将它盘了一道、两道,三道,这才重新束好。
忽又听见清脆的铃声,裴隐南抬起手臂,发现铃中的软木不知何时掉了出来。重新填入软木时,他无端想起方才龙芝拨弄铃铛时的神情,唇畔不由浮起一缕笑意。果然和人在一起久了,就会染上人的坏毛病,时时注意自己的衣冠仪表,不肯出一点错。可龙芝不明白,衣冠究竟是无法约束本性的,否则他也不至于一见面就缠上自己,怎么赶都赶不走了。
从竹林回到正殿时,天仍暗着,正殿的角落亮着一盏烛光,几名值夜的士兵围坐在那里,都困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人看见龙芝,忙起身想要行礼,龙芝抬手制止了,又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示意他噤声。
待那人懵懵懂懂地坐回原位,龙芝绕开一地睡得横七竖八的士兵,来到深处那座高大残破的神像前,仰头望向它。他从前任神卿留存下来的道门典籍中发现了这里的秘密,书中记载观中的修士牺牲自己半生修为,并以自己的法器镇阵,这才造出了这道抵御妖鬼的屏障。书中连破阵之法都写了出来,却唯独没有提过镇阵的法器到底是何物,如今又在何处。龙芝也曾私下在观中查探过许多次,至今一无所获,若是能够找到它,这山中无穷无尽的妖鬼就再也不足为惧了。
他正绕着神像慢慢踱步,却有一人从暗处走出,在他身侧站定,说道:“究竟是何处的好景致,让龙少卿流连忘返,夜游到此时才归来。”
他话中有话,龙芝听懂了,淡淡道:“将军何必明知故问?”
赵元衡道:“我知你这几日十分劳累,散散心是无妨的。只是那妖物尚在观中,龙少卿外出时务必要当心啊。”
龙芝点点头,十分受教的样子:“多谢将军关怀。”
他油盐不进,赵元衡也装不下去了,趋近龙芝道:“我有个疑问,一直想要请教龙少卿。”
“将军是想问那妖为何网开一面,愿意让我们入观么?”
赵元衡笑道:“你果然是聪明人,那我便直言了。那妖物嗜杀成性,毫无人情可言,你究竟是如何说服他的?”
龙芝道:“各取所需罢了,此事与他人无关,亦不会牵涉将军与三殿下,将军大可宽心。”
没料到他竟如此干脆地承认了,赵元衡难掩惊愕,良久才道:“我见你这两日时常到那楼阁中去,莫非就是去与那妖物会面?”
不知为何,龙芝十分不情愿与他谈及裴隐南,闻言只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龙少卿,他可是妖物,人妖殊途的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赵元衡蹙起眉,看他宛如看一个痼疾缠身的病人:“妖皆是由畜生变化而来,性情也与畜生无异。畜生可不懂什么信义,想要的东西拿到了,反咬人一口也是常有的。”
龙芝听了,却冷笑起来,说道:“将军,此次若不是因为畜生手下留情,您与三殿下不知还能在山中活几天呢。畜生不讲信义,难道这世上人人都能够言而有信吗?”
对方被说得张口结舌,一张脸青红交加,倘若这是在长安,恐怕他下一刻就要拔刀了。龙芝也不耐烦等下去,连告辞的话都没有说,转身便往外走。一路上被冷风吹着,方冷静了些,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行太过唐突,赵元衡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得罪了他,日后免不了要受他的刁难。
此时不禁又想起裴隐南,若不是认识了他,向他提出那第二个条件,自己恐怕是没有底气说这些话的。也真奇怪,他本以为踏入岐蒙山全然是一场祸事,可在裴隐南出现后,绝境里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生机,这生机原是生长在宫廷中,做为太常寺少卿的龙芝做梦都无法想到的。
这日到了黄昏,龙芝坐在室内翻阅自己带来的几卷书,想要继续寻找这道观的传闻。然而翻找过半,唯一见到的一篇记载,却是前人攥写的道观主人小传。看到那道士的姓名,龙芝心头一跳,觉得这名字颇为眼熟,似在哪里见过。沉思半晌后,他匆匆翻出那本已被自己看薄了的百妖传,翻了几页,果然在其中看见一模一样的名字。这段写的本是裴隐南迷惑君王,倾覆江山的故事。那道人是当朝绝顶的修士,为证天道,与裴隐南决战三天三夜,无奈法力不敌妖邪,最终战败身亡,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没想到裴隐南与道观还有这样一段渊源,也难怪他会知道这里的秘密了。龙芝合上书,心头渐渐浮起一团疑云,时隔千年,裴隐南来到岐蒙山,踏入这座道观,难道仅是巧合吗?倘若是巧合,那对方身负重伤还要每夜外出猎杀妖鬼,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恨不得立刻赶去竹林,找到裴隐南一问究竟,但郦王今日看得他格外紧,此刻仍坐在窗边,时不时就向他投来目光,一触到他的又缩了回去。见对方装得辛苦,龙芝索性道:“三殿下可是有话要对臣说?”
郦王微微一怔,却道:“我见你看了一下午的书,想让你陪我出去走走,又怕打搅你的兴致。”
“多谢殿下体谅,”龙芝又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天气寒冷,臣的确不想出门。”
早料到他会拒绝,郦王干笑几声,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话题都起了个头,就此放过未免有些可惜,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赵公今日来见我,提起留在观中的那名妖,又说你……”
刚说到一半,突然有喧哗之声潮水般从正殿的方向传来,依稀是士兵们在喊叫些什么。这种地方、这种时机,有任何异状都是不详的。郦王收了声,推开窗牖往外望去,喊叫声更清晰了,间或听见“妖怪”二字。一名副将握着刀匆匆赶来,临窗向郦王禀报:“大王,道观有人闯入,将士们拦不住他,请大王暂且留在房中,不要外出。”
“是什么人?”郦王惊疑不定,沉声喝问:“你们人数几十,都拦不住他一个?”
副将忙道:“是我等无能,让大王受惊了。那闯入者……与观中的妖物颇为相似,会使法术,就连赵公都不是他的对手。”
郦王道:“连他都不是对手,那让我留在此处,与等死有何区别?”
副将被他数落得冷汗都淌了下来,再三谢罪,随即又道:“他似乎是来找人的,与将士交手时,那人也仅是让我们不要挡路,并未伤及他人。眼下贸然出去太过危险,大王不如静观其变,到时候再寻找对策也不迟。”
听到找人两个字,龙芝的心忽然重重一坠,莫名地感到不安。没过多久,仿佛是验证他的预感一般,道观中陡然响起一道暴喝,声震九霄:“裴隐南,你以为躲在这里就能偷生吗,现在出来与我一战,我留你全尸!”
“裴隐南?”郦王疑惑地默念一遍,看向副将:“这又是谁?”
不待副将作答,坐在屋角的龙芝倏然起身,竟推门走了出去。郦王来不及制止,只得追在他身后,扯住龙芝的手臂,道:“龙少卿,你没听见他的话么。闯进观中的多半是个妖物,他找的既然不是我们,随他便是,何必出去冒险?”
龙芝无法与他解释,又不好直接推开他,只得道:“我就留在远处看一看,不做其他事,三殿下请放心。”
“不行!”郦王牢牢抓着他不肯放:“妖物恣行无忌,难保不会伤到你,你快随我回去。”
就在他们谈话间,远处突发一声巨响,连他们所踏的地面都为之震了震。趁郦王惊魂未定时,龙芝挣开对方的手,径自奔出正殿,赶往另一端的竹林。外面空无一人,士兵们想必都躲了起来。龙芝倒也不全是在敷衍郦王,踏入竹林后,他就放缓脚步,谨慎地停在那座楼阁外。仅一眼,他便明白了那声巨响的来由。原本就破败不堪的楼阁不知被何物直接削去了半边,徒留一堆残垣断壁摇摇欲坠地支撑着。
废墟之中,有两道人影相对而立,背对着龙芝的那个一身青衣,瘦而高挑,同样没有束发。站在此人面前的正是裴隐南,他眼中甚至有笑意,气定神闲地站着。龙芝听见青衣人冷冰冰的嗓音:“真是想不到,你竟开始与人为伍了。沦落到这等地步,不如趁早去死,还能保全一点颜面。”
“我要颜面做什么?”裴隐南偏了偏头,一脸不解:“人才会在意颜面,你想要做人了吗?”
此话显然激怒了他的对手,青衣人轻振衣袖,一柄通体赤红的窄刀从他袖口滑出,被他反手握住。龙芝只看见此人身形一晃,瞬息之间就到了裴隐南身前,提刀向他斩去。
这一击简直惊天动地,震得整片竹林如被狂风扫过,翠叶暴雨般落下。待龙芝拂去满头落叶时,发现青衣人的刀锋悬在裴隐南头顶,却怎么都无法向下了。裴隐南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剑,剑身黑漆漆的,很是残破的样子。他正是用这把残剑架住了对方的一击,旋即抽剑横扫,两人兵刃再度相交,龙芝所在之处亦被剑气席卷,若不是他躲得快,恐怕就要和身边那些竹子一般,整齐地拦腰断成了两截。
青衣人首当其冲,身躯一晃,嘴角溢出血丝。然而再看向裴隐南时,他竟笑了起来,露出沾着血的尖齿:“你的功力还剩多少,恐怕连从前的五成都没有吧。裴隐南,你现在这样,还要怎么做我的对手?”
语罢,一线诡异的红光从他手腕亮起,沿着经脉迅速向颈上延伸。红光过处,青衣人白皙的皮肤浮起片片青鳞,连带他原本俊秀的面容也变得似人非人:“这一次,我可不会再放过你了。”
明明尚未入夜,天色却极快地暗了下去,大片阴云在竹林上方聚拢,狂风刮得四面八方都是叶声。林中不知何时起了大雾,龙芝再不能看清前方那两名正在厮杀的大妖,只能听闻暴雨般密集的刀兵相击声从雾中传出。遽然间,那响动静了一瞬,继而红光大盛,浓雾中骤然立起数道庞大狰狞的青色蛇影,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
这场景如同噩梦一般,明知巨蛇的目标不是自己,龙芝一颗心仍惊得狂跳不止。与此同时,前方传来利器没入血肉的闷响,待他再抬头,便见其中一条巨蛇昂起头颅,森白獠牙上赫然有鲜血滴落。
鲜血仿佛给了大蛇强烈的刺激,雾中隐现盘卷蠕动的粗壮蛇身,鳞片摩擦地面的轻响不绝于耳。片刻之后,几道蛇影同时发出尖啸,朝同一处噬去。又是一声巨响,剩余的那半边楼阁也被撞得粉碎,有道漆黑的身影从楼上跃下,落在其中一枚蛇头上。龙芝瞪大眼睛,见那道身影横剑,用掌心抹过剑身,旋即一剑狠狠斩下。
原本平平无奇的漆黑长剑经他触碰后,竟通体亮起极为耀眼的金芒,凌厉的剑光穿透黑暗,乍然照彻半边天幕。巨蛇的影子被剑气触及,便似脆弱的竹枝一般,连片刻的抵抗都做不到就被齐齐斩断头颅,彻底烟消云散了。
青衣人现出原身,似乎也遭到了重创,半晌方道:“挣扎得如此尽力,原来你还是想活下去的,我真是小看你了。”
裴隐南落在满地残砖碎瓦之间,轻描淡写地一甩剑锋,道:“修炼了这么多年,你倒是没有一点长进,还是一样叫我失望。”
“是么?”青衣人不怒反笑:“你大可放心,接下来,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伴着话音,他再度提刀杀向裴隐南,待两人近身的那一刻,青衣人背后陡然浮现出一道巨蛇的虚影,随他的刀锋一同向裴隐南袭去。裴隐南避过了这一刀,却不料那蛇影顷刻间化作一团青气炸开,伴着无数飞射的鳞片将他牢牢罩住。
几乎在眨眼之间,浓重的雾气也泛起青色,接触到的雾气的草木纷纷凋零枯萎,就连远在竹林中的龙芝都觉察到不对劲,立即用袖口掩住口鼻。而裴隐南避无可避,周身都被毒雾吞没,青衣人抓住时机,接连数刀出手,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裴隐南先前就受过伤,如今又被蛇毒入体,与青衣人对了数招之后,他身形陡然一晃,偏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此刻的分神是致命的,扑哧一声,鲜红的窄刀从他胸前贯入,成缕的鲜血沿着刀身淌下。青衣人直接用另一手攥住裴隐南的剑锋,迫近他道:“为什么不用你的鸩火?没有鸩火,你是胜不过我的。”
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一般,青衣人即刻拔刀,刀尖如毒蛇的尖牙一般刺向裴隐南的胸膛。剧痛与毒素模糊了裴隐南的神智,这一击他以为自己是避不开的,不料下一刻——叮铃一声脆响,一物从竹林中飞来,恰好击中青衣人刀身,使这刀落空了。
青衣人与裴隐南同时转过头,看见漆黑一片的竹林中,慢慢浮现一道洁白秀颀的身影。他一步一步朝这边靠近,面容清丽,神情警惕,隐隐透出惧意,仿佛是误入两头猛兽之间的一头鹿。可他终究是朝他们走来了,最后停在裴隐南身前,将他与青衣人隔开,轻声道:“我不会让你杀他。”
“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藏下去。”青衣人将龙芝上下打量一遍,语调轻蔑:“真有趣,你是裴隐南从哪里捡来的小东西,简直和他一样不知死活。”
他抬起手,窄刀转眼之间便架上了龙芝的脖颈,沉声喝令:“让开,就凭你的修为,纵使有一百条命都拦不住我。”
裴隐南亦低声斥道:“这是我的恩怨,轮不到你插手,快点回去。”
“你还欠我第二个条件没有兑现,”龙芝顿时回头,语调气冲冲的:“不许赖账。”
话音未落,龙芝腰间蓦地一紧,整个人都撞进裴隐南怀里。对方用了很大的力气,龙芝只觉自己双足都离了地,被强行调转了一个方向。下一瞬,刀剑在他耳畔撞出铿然一声,裴隐南咬牙道:“你对付不了他,别给我添麻烦。”
龙芝大声道:“我对付不了他,但你可以!”
说完,他一掌拍在裴隐南胸前,这两日好不容易攒下的法力化作白光,源源不绝地流入对方体内。青衣人见他胸前两处伤口同时开始愈合,面上浮出几分惊讶,随即竟大笑起来,对龙芝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治好他吗,实在太天真了。”
窄刀在他掌中一转,暗红的妖光大盛,青衣人背后再一次浮现出几道摇晃的巨大蛇影,与他的刀锋一起,势如破竹地斩向裴隐南。
龙芝一张脸都埋在裴隐南怀中,错失了这声势惊人的一击。他只听见连串沙石爆裂的闷响,耳边刮过呼呼风声,不知过去多久,一切声响陡然平息下来,没有金革之声,连风都停了,一片寂静中,裴隐南的嗓音终于响起:“治不好,但对付你足够了。”
龙芝霍然抬头,即见青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面前,头颅被裴隐南牢牢扣住。几道金色的纹路在他手背亮起,瞬间形成完整的法印,青衣人双目失神,身躯不住颤抖,那把鲜红的窄刀从他软垂的手上滑落,坠地便化作一缕青烟,迅速没入主人体内。
等到裴隐南收回手,青衣人当即软倒在地,再没有动过。龙芝瞪大眼睛,回头看裴隐南:“他死了么?”
没料到身后的人脸色竟比倒在地上这个更差,额角沁出的汗连头发都打湿了,龙芝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尚未发出声音,裴隐南便双目一闭,就如同他们第一次交谈时那样,无知无觉地栽进了龙芝怀里。
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有淡薄的、苍白的光照在龙芝脸上。他抬起头,这才发现一轮圆月当空,已经这样晚了。怀里的人很重,龙芝不得不半跪在地,才勉强撑住对方。裴隐南的长发拂在他脸侧,意料之外的柔软,发上也有那奇异的、复杂的香气。龙芝偏头嗅了嗅,再呼吸时,气音带着细碎连绵的颤抖。他的心也在胸腔中咚咚急跳,那样的慌乱,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按在裴隐南脑后,将对方又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此刻只有这份温度与重量,才能让他一颗几乎冲破胸膛的心获得安稳。
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样有勇气冲出去的,在青衣人的刀锋即将贯穿裴隐南的前一刻,他满脑子都是对方与自己的约定。明明当初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多一道选择,如今才发现它是不可或缺的。就如眼前这只妖一样,是他不可或缺的条件。
法力已经全部用在裴隐南身上了,龙芝无法查探对方的伤势,只能坐在原地等对方苏醒。却不想等了半晌,躺在另一边的青衣人先动了动,龙芝指尖一颤,死死盯着那边,许久没有看见他再有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想起方才他与裴隐南交手的情形,每招每式都欲置裴隐南于死地,龙芝的心就提了起来,怎么都无法安放下去。
他轻手轻脚地来到青衣人身侧,伸手在他鼻下探了探,有深而长的呼吸,裴隐南居然真的留了他一条命。
青鳞从青衣人脸侧褪了下去,现出他原本俊秀冷峻的容貌,和人几乎没有分别。龙芝不知道他与裴隐南是什么关系,也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此时此刻,他只知晓一件事——眼前这人对于裴隐南来说是个极大的威胁,倘若让他活下去,或许他会再一次追杀裴隐南。裴隐南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能在他下一次追杀中全身而退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龙芝轻轻吸了口气,用双手掐住青衣人的脖颈,手指慢慢收紧。
对方全无反抗之力,很快在他手下颤抖窒息,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为何,龙芝看着他因自己而濒死,勉力挣扎求生的模样,心中竟涌现一阵陌生的、前所未有的快意。他一下子松了手,在青衣人蓦然放松,大口大口喘息的同时,再度掐住了他。
经受不住他反反复复的折磨,青衣人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眼。裴隐南封住了他的气海,让他动弹不得,只能模糊地看见前方一张被月光照亮的脸庞,眉目温柔秀美,那双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很快乐,是野兽般的,天真而残酷的快乐。
他用尽全力抬起手臂,只能在对方衣袖上留下五道浅浅的指印。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龙芝手下的当口,前方隐隐闪过一道光芒,同时有道嗓音传来:“请住手——请阁下高抬贵手,饶他一命吧。”
橙红的火焰窜起,底下的枯木炸出噼啪一声,龙芝往火堆边凑近了些,戒备地看着生火的人。
光从外貌来看,“她”年纪与他相仿,有一张宜男宜女的面孔,既具备少女的俏丽,又有少年的英气。尽管“她”打扮得像个女冠,可龙芝知道“她”也是妖,因为火光亮起时,映出了“她”细细的瞳孔,像极了蛇的眼睛。
“我叫英娘,”她连嗓音都分辨不出性别,低沉又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龙芝回答过后,突然想到这妖一见面就知道问自己的名字,而他身侧这只昏迷不醒的大妖,整整六日过去了,期间他们见过许多面,可对方却一次都没有问起过。他越想越不满,很想把对方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推下去,可他一动,英娘便用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他只好闷闷不乐地收回手去。
英娘道:“上次赤练和裴隐南打了一天一夜,把山都夷平了,还是没有分出胜负。那时我就劝他,让他早些收手,他就是不听我的话。这下可好了,冬天刚过去,又要回去睡个几百年才能痊愈了。”
青衣人靠在她身侧坐着,不能动,只能咬牙切齿地低喝:“给我住口!”
“该住口的人是你,这时候还凶巴巴的,是嫌自己活得时间太长吗?”训斥完同伴,英娘从怀里摸出只瓷瓶,放在龙芝面前:“这是蛇毒的解药,请转告裴隐南,往后我不会让赤练纠缠他了,他不用再顾忌赤练,也别再伤他,大家就当没有相识过吧。“
青衣人闻言,顿时发出一连串语气激烈的抗议,可惜龙芝只听清了几个字,英娘就眼疾手快地用一块肉干堵住了他的嘴,同时恶狠狠地瞪他:“这次你若还不听我的话,我就化形做一生一世的男人,到时候你就算哭着求我也没有用了。”
对方愕然地看她,总算不吵闹了,英娘对龙芝笑道:“你看,他也同意。”
龙芝不置可否,可从两人的态度来看,她的保证应当是可信的。沉默片刻后,他问道:“你们和裴隐南都是妖,为什么要追杀他?”
英娘有些诧异:“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我以为你们相识很久了。”
龙芝摇摇头:“我与他才相识几天。”
“几天?”英娘看看裴隐南又看看他:“那可真奇怪,裴隐南活了那样久,可我从未听说过他和谁结伴。我只知道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杀人,杀妖,赤练的兄长就死在了他手上,他们的仇也是这样结下的。”
这点倒是与龙芝在百妖传中看到的相吻合,唯一令他不解的,就是裴隐南为何会如此行事。若说他生来就是个残暴的妖也就罢了,可自己与他相处了数日,龙芝看得出裴隐南并不喜爱杀戮。莫非他真像野文中说的那样,修炼了诡异的功法,要在固定的日子大开杀戒,否则就会受到反噬,走火入魔?
龙芝道:“裴隐南无缘无故,就杀了你朋友的兄长么?”
英娘道:“是啊,赤练的兄长也是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仗着一身修为横行无忌惯了。结果有一天裴隐南突然闯入他的领地,二话不说就要杀他。其实妖与妖之间,杀与被杀,吃与被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裴隐南光杀不吃,赤练觉得他拿自己的兄长取乐,所以一定要为兄长报仇。”
龙芝怔怔地听着,仿佛进入了另一重世界。他在诗书礼乐的教化下长大,进食不仅仅是进食,连器具、姿势、座位方向都有重重规矩。从没想到在另一重世界里,杀戮与进食会这样直白而理所当然。待英娘说完,他轻轻地问:“你们平日里也是这样?居住在山野间,每日修炼、用膳,休息,只做这些事?”
他的话逗笑了英娘,她摇头道:“有的妖会这样,但不是每个妖都这样。我就喜欢隔三岔五做几天人,再做几天蛇,做人有做人的好处,做蛇也一样。”
她腰间的袋子忽然透出微弱的亮光,英娘低头看了看,惊讶道:“哎呀,移行咒的时间快到了,我该带赤练回去了。”说着,她抓住赤练起身,随便把他往自己肩上一放,笑了笑:“这山里的怪物很厉害,像你这样有仙缘的小东西,可千万要跟紧裴隐南,否则会被吃掉的。”
龙芝心中一动,还没来得及追问,英娘与赤练的身形便如水波般浮动扭曲,转瞬不见了。他的眼前只余下一片空旷的黑暗,火堆跳动的光照到远处,有东西一闪一闪地亮起来。待他走过去,才发现是自己方才为阻止赤练,掷过去的碧玉铃铛。铃铛有一角摔碎了,上刻的“凤芝龙木,受命无疆。”缺了一个“疆”字。这铃铛原本没有刻字,是先帝见过了他,亲自给他取了这名字,铃铛上才多了这八个字。每个人与他提起这件往事,语气都十分羡慕,认为这是极大的荣宠。可龙芝从来都不以为然,把人当作一块石头,这算是什么看重?
他将铃铛挂回腰间,蹲在裴隐南身侧看他。他的脸色还是那么差,龙芝用袖口拭去他额角的汗珠,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体温,是病了么?这样的冷天,让裴隐南待在外面一整夜显然是不适宜的。他回头看了看变成一片废墟的楼阁,既无奈又不满,最后只能笨拙地将对方扛在背上,像极了奇闻故事里托着岛屿的仙龟,步履缓慢沉重地向大殿走去。
正殿里灯火通明,戒备森严。戍卫的士兵看见是他,正待行礼,随即又被他背上的裴隐南吓了一跳。尽管裴隐南一张脸都埋在他的颈窝里,可那头卷曲的浓密长发与一身不合时宜的黑衣使他的身份暴露无遗,士兵惊恐道:“龙少卿,您……您杀了这妖怪吗?”
龙芝道:“你看他像不像死了?”
那士兵闻言立即后退了好几步,磕磕绊绊地开口:“您带他进去,惊扰了三殿下怎么办?”
龙芝站在暗处,一张脸隐没在夜色里,幽幽道:“若是不让他进去,明日他醒来就把你们全都吃了。”
对方登时吓得面无人色,任由龙芝慢吞吞地穿过正殿,回到他平日居住的厢房。万幸的是郦王今夜居然没有过来,龙芝把裴隐南往干草堆上一扔,顾不上酸疼的肩臂,只顾着找出方才英娘给自己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用舌尖碰了碰。
英娘没有骗他,这的确是蛇毒的解药。龙芝用水化开药丸,一点一点给裴隐南灌了进去。裴隐南双目紧闭,睫毛的影子投在眼睑上,一笔浓得化不开的墨。龙芝看得入神,杯子里的水倒出来了也没有发觉,待到水漫到手背上,才慌忙去揩。水珠沿着裴隐南脸侧滚到了头发里,湿了好大一片,他只能托起对方的头,半抱着他给他擦拭。
擦着擦着,两个人都躺到了一起。其实郦王没有说错,他从小就怕冷,此刻有了另一份体温,的确要舒服许多。龙芝卧在裴隐南身侧,试着往他身边靠近了些,果然没有从前被郦王亲近时的抵触之感。至于是为什么,龙芝也很清楚,到底是他没有把裴隐南当成人来看,谁会讨厌一只漂亮的动物亲近自己呢?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裴隐南的脸变了,变成了一张洁白的、年轻的女子的面容。她伏在林野的蒿草中,痛苦无比地翻滚。大雨倾盆,让她满头漆黑的长发蜿蜒扭曲,蛇一样缠在她湿透的身躯上。龙芝看见她五指紧紧扣在腹间,尖利的指甲刺进肌肤之中,血混着雨水从她手腕淌下,她陡然昂起脖颈,咬牙切齿地诅咒:“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死,快去死,我根本不想要你!”
在梦中,龙芝看过她千千万万种姿态。无忧无虑的,嚣张恣意的,凶悍冷酷的,唯独眼前这一种最令他锥心刺骨。梦中的雨仿佛也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全身僵冷,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她,只能远远地看着,无助且茫然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冰冷的水珠从他眼角落下,怎么都擦不尽,他挣扎得筋疲力尽,遥遥地望着她道:“我也不是故意想到这世上来的。”
“喂,醒醒。”有人在耳边唤他,清朗年轻的嗓音,像是露水落进池塘里:“你怎么在哭啊?”
眼睛被泪水糊住了,龙芝好不容易才睁开,入目是张黑发金瞳,眉目深邃的面孔,那么漂亮,连晨光都映亮了。对方一见他睁眼便露出了笑容,把雪白锋利的齿尖都笑了出来,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你脸上沾了好多灰,好难看,我一看见你就吓醒了。”
梦中的情绪尚未从龙芝身上抽离,他既委屈又难堪,索性背过身,胡乱用袖子抹脸。偏偏裴隐南一点都不识趣,还要俯下身来看他,甚至对他指指点点:“这边、这边、这边也有。你一点都没擦干净。”
龙芝恼羞成怒,一把扯过裴隐南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手臂,张口咬了上去。
昨夜道观中异象丛生,妖气冲天,吓坏了道观中的一众凡人。郦王待在自己的房内,由赵元衡陪同着,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夜。其间他数次想去寻找龙芝,都被劝了回来,要遣人出去,士兵们都畏惧妖物,互相推诿,最终也不了了之。
今日一早,就有士兵来报,道是龙芝回来了,可他不单是自己一人回来,居然还带着那只妖。先前赵元衡说龙芝与观中妖物似有牵连时,郦王还不肯相信,如今亲耳所闻,当下便将手里的茶碗重重放回原处,大步流星地往龙芝厢房去了。赵元衡拦他不及,忙不迭跟了过去,及至来到厢房外,郦王原本气势汹汹的,一副要拿人问罪的样子。但待他的手触到紧闭的门扉,听到里面传出的交谈声,他反倒将手缩了回去,看向跟来的赵元衡。
赵元衡曾与裴隐南正面交锋过,远比郦王更加忌惮他,可此情此景,他无法拒绝,唯有硬着头皮上前,一把推开了门。
厢房空荡荡的,没有屏风帐幕遮挡视线,淡金色的晨光笔直地穿过室内,照亮了里面的一人一妖。龙芝挣扎着从黑发黑衣的高大妖怪臂弯中探出头来,发髻散了,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张窄而小巧的脸,眼睛被水洗过一般乌润明亮,眼眶红肿,仿佛哭过。可他却是一副气冲冲的神情,很生动,是郦王从未见过的生动。触到郦王的视线后,他脸上的怒气就如水面上的雾气一般,骤然被风吹散了,再度回归成波澜不兴的平静。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亲密地倚在那只妖物怀中,全神贯注地看着郦王,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郦王不慎与他身后的妖四目相对,那双金色的眼睛一片冰冷,倘若美丽也有危险性的话,这妖绝对是动魄惊心的。郦王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意识到自己的怯懦后,他立刻板起脸,对龙芝道:“龙少卿,这可是个杀过人的妖物,还不过来!”
“龙少卿?”那妖低头看怀里的人:“你叫龙少卿?”
在郦王暗含威胁的炯炯逼视下,龙芝一动不动,甫张口,却是为了回答裴隐南:“这不是我的名字。”
裴隐南点点头,又问:“要过去吗?”
不等龙芝开口,郦王先按捺不住了,含怒道:“把你的手从他身上拿开。”
郦王身后站着赵元衡,对方将手按在刀柄上,神情戒备,龙芝的视线穿过他们,看见守在门外的士兵,甲胄铁衣,秩序井然。这是他自小生长于其中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有许多讨厌的规矩、讨厌的人,可龙芝熟悉了它们十九年,早已不愿改变了。他总是安于现状的,一两件新鲜的事物会叫他好奇,若新鲜的事物太多,便只会让他恐惧。
他扭头看裴隐南,裴隐南也在看他,疾言厉色的郦王在对方眼里,或许就和一根柱子,一块青砖差不多。裴隐南是新鲜的、有趣的,但裴隐南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世界却叫他惧怕,他恨透了长安清晨那绵绵不尽的鼓声,却也无法想象摒弃了鼓声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兴许是从龙芝的眼神中解读到答案,裴隐南搭在他肩头的手慢慢放开了。见龙芝仍盯着自己,他朝郦王那边抬了抬下巴,满不在乎的语气:“去啊。”
郦王亦着急地催促:“龙少卿,快过来。你不必害怕,我会护着你的。”
龙芝正要起身,视线不经意从裴隐南身上掠过,蓦地顿住了。对方撑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揪着干草,手背青筋凸浮,指尖在轻轻地颤抖。觉察到他的注视,裴隐南很快缩回手去,随即又在草垫上拍了拍,那么拙劣的掩饰。
“你都不问我叫什么。”龙芝忽然道。
裴隐南抬起头,真心实意地疑惑:“为什么要问?”
可龙芝根本不管他答了什么,再度往他身边一坐,自顾自地说:“你不问,我就不走了。”
“龙芝!”郦王直接唤了他的名字,腔调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龙芝淡淡道:“臣累了,不愿走动,三殿下请回吧。”
这话冒犯至极,郦王听罢,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连眼眶都泛起了红,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赵元衡见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大步走向龙芝,口中喝道:“我看你是被这妖迷了心窍,身为臣工,竟连规矩体统都忘得一干二净。还不与我过来,现在谢罪还来得及,否则等回到长安,我将此事上报天听,那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事了。”
他正要去抓龙芝,然而尚未触到对方的肩膀,坐在一旁的裴隐南陡然抬起手,五指虚虚一握。赵元衡登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卡住脖颈,整个人高高悬起,脚尖在空中疯狂踢蹬。裴隐南毫不理会惊骇挣扎的赵元衡,仅对郦王笑道:“规矩体统?在这里,只有我的话才算是规矩。一群命都保不住的蝼蚁,还有闲心做占山为王的梦吗?”
语罢,裴隐南松开手,赵元衡重重跌回地面,面色青紫地连连呛咳。郦王噤声了,门外的士兵听见动静,一齐从门口涌入,个个拔刀出鞘,瞪大双眼看着裴隐南,却始终无人敢上前半步。
裴隐南冷声道:“滚出去,再敢打扰我,小心连做梦的脑袋都没有了。”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厢房转瞬之间就空了,最后一名内侍离开前,甚至哆哆嗦嗦地合上了门,生怕房中的妖怪冲出来将郦王生吞活剥。房内再度暗了下去,只余下从窗外投进来的一束光,斜打在裴隐南发间。龙芝离他很近,清楚地看见他的鬓发湿透了,连浓秀的长眉都闪着水色,明明自己已经快将他治好了,为何还会这样?
裴隐南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径自往草堆中一倒,闭着眼道:“你也不许打扰我。”
那道日光从他的发间移到脸上,龙芝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替他遮在眼前。裴隐南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默许了他的行为。
龙芝轻声道:“不许我打扰你,那为何还要阻止他们将我带走?”
“你不是自己不愿走么,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是嫌他们太吵。”
龙芝立刻问道:“那你要不要问我的名字?”
裴隐南蹙起眉,不耐烦道:“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对方长长地叹了口气,蓦地睁开眼来,一线阳光落进他的眼底,那片清透的眼波宛如夏日的太液池:“你不必告诉我名字,也不必打听太多我的事。萍水相逢的人,就这样随便谈谈天就很好,了解对方太多是不会有好处的。”
从对方口中听见“萍水相逢”四个字,龙芝心头乍然泛起一点失落。从前在宫中时,他曾遇到过一只奄奄一息的狸奴,它不知被何人打断了双足,一身狼藉地在污泥中哀叫,站起又跌倒。龙芝将它带了回去,花了两个日夜才将它治愈。第三日它好全了,龙芝端着食物去找它,不料刚把它从笼中放出,猫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没有半点留恋。
不过裴隐南和狸奴不一样,与之相比,自己才更像是那只被拾到的狸奴。
“那有何难,”他不肯认输,低着头道:“等到分别之后,把一切都忘掉就好了。”
裴隐南嘴角勾了勾,眼睛里也浮起笑意,认真地看他:“用多久忘掉?”
因对方相貌与青年人无异,嗓音也十分年轻,所以即便两人相识了好些天,龙芝都不曾对裴隐南的年纪有过十分清晰的认知。如今他陷在这双金黄澄明的眼睛里,看到对方近似包容的神情,才恍然发觉眼前的人并非与自己同龄,他比他年长,并且年长了好几千岁。十九岁的自己在裴隐南面前,简直和一个小孩子没有区别。
他莫名地觉得紧张,心跳得厉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能故作不以为然:“今天分别,明天就忘了。”
裴隐南扑哧一声笑起来,翻过身去,连肩膀都在颤动。龙芝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可笑,因此颇为恼怒,可兴师问罪的话刚到嘴边,忽然又记起对方的伤势。能笑得如此开心,应当是好转了不少吧,可惜自己眼下一点法力都没有,想要查探都无从下手。
他板着脸去推裴隐南,好几次后对方才回头,忍俊不禁地问他:“又要做什么?”
龙芝没好气道:“给我看看你的伤。”
这次裴隐南倒很配合,任由龙芝解开他的衣襟查看。先前龙芝施法太过仓促,那道被窄刀贯穿的伤口果然没有完全愈合,血肉模糊的一片。这样骇人的伤若是放在凡人身上,怕是性命都难以保全,而裴隐南居然还能够和他谈笑,是一点都不觉得疼吗?
他一言不发地给对方上药,下手很重,显然仍对刚才裴隐南嘲笑自己一事耿耿于怀。裴隐南亦没有再开过口,龙芝本以为他也不打算理会自己了,然而药涂到一半,忽觉一物从膝上盘了过来,柔软且灵活地从他腿上卷过。他以为是蛇,吓了好大一跳,不料低下头去,入目却是一条毛茸茸的、漆黑修长的东西,从裴隐南身下探出,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面拍拂。
龙芝看着它,几乎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这是……什么东西?”
“我的尾巴。”裴隐南揶揄道:“难道你连尾巴都没有见过吗?”
又是一日清晨,龙芝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外面喧闹起来,士兵们吵吵嚷嚷的,似在向赵元衡报告些什么。不久之后,谈话声停了,廊上却一直有人来来去去,影子在窗纸上不停晃动,搅得人心烦意乱。睡是睡不成了,龙芝披衣起身,路过裴隐南时,脚步不由顿了顿。
裴隐南侧身躺着,吐息轻柔,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在假寐。顺着他的衣摆看下去,那条漆黑修长的尾巴果然还在,一动不动地搭在干草中,尾梢柔软地勾着裴隐南的小腿。龙芝的心一时间跳得飞快,悄悄蹲下身,伸手朝尾巴探去。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它的那一霎,尾巴突然扫向了别处,让龙芝抓了个空。底下的人同时翻过身来,神情无奈地看他:“昨日答应过我的话,现在就不记得了?”
龙芝把手背到身后,小声道:“我又没有碰到。”
他的语气竟然还藏着些微不满,裴隐南嗤笑一声,主动将尾巴往龙芝的方向一拂。龙芝立即被吸引了,再次飞快地出手。可惜对方反应比他更敏捷,避开的同时不高兴地驱赶他:“走开,别打扰我休息。”
真小气,尾巴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凭什么碰一下都不可以?
龙芝转身就走,离开时重重把门一合,发出好大一声响。守在外面的侍卫见到他,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半晌过去才记得向他行礼,都有些战战兢兢的。龙芝知道他们在害怕些什么,也懒得理会,径自问道:“你们吵闹一早上,是发生什么事了?”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神情犹疑,龙芝亦不催促,只将双手笼在袖中,一言不发地看他们挤眉弄眼。最终一名年纪最轻的侍卫上前,叉手道:“昨日将军率人去山中打猎,不料途中遇到怪物,直至今早才回来。有几人身受重伤,将军急着寻找医侍替他们诊治,故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龙芝听罢一怔,疑道:“打猎?粮草已经耗尽了?”
年轻的侍卫低下头去,沉声回答:“两日前就不够了,将军仁善,不忍看大家受饥挨饿,便亲自率领将士外出畋猎,勉强换来了些吃食。”
龙芝身为神卿,自然有些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口腹之欲就是其中一项。他并不需要日日进食,有时候两三天吃一顿也没什么大碍,以致他完全没有想到,众人在山中耽搁这许多日,粮食是会不够的。要在这样一座山中游猎,无疑是拿性命做赌注,仅凭观中的这些人,恐怕再遇上几次事故就会所剩无几。
留给他的时日,也同样所剩无几了。
他怀着满腹心事,不知不觉走到了前庭,转过一座假山,忽见前方花树下站着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
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那两人一齐转头朝他看来,却是郦王与赵元衡。赵元衡见到他,居然一反常态地露出笑容,招手道:“龙少卿,你来,我正有一事相问。”
龙芝半信半疑地走近,看了看神情和善的赵元衡,又看向面色凝重的郦王,颇为警惕:“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赵元衡将一物递向他:“我在一处山洞里发现的。”
对方递来的东西灰扑扑的,沾满尘土,龙芝拂了几下,才发现是半面锈迹斑斑的镜子。与寻常铜镜不一样的是,这面镜子背面镌刻着阴阳双鱼,左右两侧有道门符箓。待龙芝掸净泥污后,灰暗的镜面竟乍然流转过一道淡淡华光,他腰间的铃铛似有感应,无风自动,碰出叮铃一声。
龙芝手指一颤,苦苦寻找多日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眼前,他的惊讶远远盖过了喜悦:“何处的山洞?”
赵元衡道:“离道观不远,走个三四里便到了。”
郦王也倾过身来看,不过他与赵元衡是肉眼凡胎,无法窥见任何不寻常之处,只能问龙芝:“这是古物么,看着像是道士用的,莫非是仙器?”
听到仙器二字,赵元衡投在龙芝身上的视线陡然锐利了几分,附和道:“此物在暗中亦有光,像是半个月亮一般,绝不是凡物。”
龙芝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镜子,只道:“大概是哪位道士留下来的吧,这镜子除去会发光之外,并没有任何奇异之处。烦请将军改日带我去那山洞看一看,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藏在那里。”
赵元衡道好,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发问:“是与这道观有关系的东西?”
“有没有关系,只有找到了才能知道。”
他的回答显然没有打消赵元衡的疑虑,不过对方这次很识趣,没有多问便告辞离去了。龙芝本想也找个借口走开,不料郦王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抢在他开口之前道:“龙少卿,你陪我走走,我有话想与你说。”
语罢,他立即负着手走向庭院深处,根本不给龙芝拒绝的机会。士兵们一连拘在道观里好几日,没有其他事可做,赵元衡怕他们无聊生事,索性让众人将这蓬蒿满径的庭院收拾了一番。如今砖缝中的杂草都被拔去了,庭中水池里的荇藻也捞得一干二净,幽绿的水面上时时泛开小小的涟漪,是小虫在弹跳游曳。龙芝立在池边目不转睛地看,视线随着小虫从这头漂到那头。郦王走出去好几步才发现龙芝没跟上自己,待发现他在干什么之后,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心头那簇燃烧了好几日的野火,也在此刻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是啊,他们又不是第一天相识,如此天真又古怪,干净得如同山巅第一捧雪的龙芝,怎样会是赵元衡口中那等沉迷美色的浮浪少年。那妖物生得倾国倾城又有什么用,龙芝从小到大连女色都不曾沾染过,再美好的皮相在他眼中大概都与枯木土石无异,自己也是庸人自扰,竟会疑心他与那妖生情。
不过郦王希望龙芝把其他人看作草木,自己却不愿做对方眼中的草木。他横下心,往龙芝身边走近一步,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龙芝回过神来,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不禁蹙眉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郦王为了制住他也花了很大力气,数次被推开后,他也不耐烦起来,沉声道:“别动,别动——你是挣不开的!你是上苍钦定的神卿,我是陛下将立的上嗣,龙芝,你注定为我而生。”
龙芝微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开口:“三殿下,你疯了。”
“我不是在说疯话。”郦王捉着他的手腕用力一扯,让龙芝几乎跌进了自己怀中,附在他耳边笑道:“我的阿兄早已失了圣心,待我一回长安,陛下便会废了他。你以为赵元衡为何对我唯命是从,区区一名亲王,根本不值得他豁出性命。唯有储君,才能让陛下的亲卫舍生忘死,就算你此时挣脱又如何,你这辈子都无法摆脱我了。”
没有法力加持,龙芝完全不是自幼习武的郦王的对手。对方见他挣脱不得,动作愈发放肆,甚至紧紧环住他的腰,用鼻梁磨蹭他的鬓发。纠缠之间,龙芝嗅到对方身上的气味,夹杂着熏香与男子身上常有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浑浊,令眼前的人也变得面目可憎。他终于动了怒,狠命将对方一把推开了,冷笑道:“三殿下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今日陛下可以更立你为储君,他日亦能改立你的任何一位兄弟。就算殿下侥幸得握至高权柄,焉知将来会不会有王朝倾覆的一日,殿下想要一辈子,还是先守好自己的江山再说罢。”
抛下这番堪称离经叛道的话后,龙芝转身便走,再也没有看身后的郦王一眼。尽管对方没有再追上来,但他的话音,还有说话时那番胜券在握的神情依旧在龙芝脑中盘桓不去。他捏着袖子,在郦王触碰过的那只手腕上擦了又擦,连呼吸都气得发抖。他平生最讨厌被勉强,而郦王这般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视为囊中物的行径更是让他怒火中烧。此刻龙芝只恨自己修行低微,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裴隐南,郦王是绝不敢如此放肆的。
他回到厢房,里面静谧无声,干草堆上空无一人,裴隐南不知去了哪里。
在两日之前,他们偶尔才见一面,龙芝并不觉得见不到对方是件多大不了的事。可经由两日的朝夕相对,一切突然变得不一样了。龙芝在房内找不到他,立即又去竹林中转了一圈,害怕对方是不告而别——明明他以往从未这样担忧过。
竹林中也不见人,龙芝满腔失望地推开厢房的门,一抬头,登时愣在了原地。
裴隐南就倚在窗边,正握着自己一把头发缓缓擦拭。他身上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水中出来,衣襟大敞着,犹有水珠沿着他的颈项滑落,打在金棕色的结实胸膛上。
擦了许久的头发,他才注意站在门前的龙芝,不解地向他投来一瞥:“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一对上这双金色的眼眸,龙芝一颗心蓦然变得酸涩沉重,喉咙发胀,连嘴角都忍不住抿紧了。他默不作声地将门一合,走到裴隐南面前,扯住了对方的袖子。
“我要你答应我的第二个条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含着无法克制的委屈:“你离开这座山的时候,把我也一起带走,我不想再做龙少卿了。”
裴隐南并没有立即给出回答,他扯出衣袖,在身侧拍了拍,示意龙芝坐下。
龙芝慢慢挪到他身边,脸侧被早春的阳光照着,轻柔地发着热。裴隐南仍在擦拭自己半湿的长发,动作不紧不慢的,伴着他的动作,他身上那份混着柑橘微辛气息的暖香时有时无地从龙芝鼻端拂过,轻缈得像梦一般。龙芝急促的呼吸不知不觉放慢了,人也渐渐放松下来,抱着膝盖沉默地注视身侧的人。过去好久,裴隐南才放下手中的巾帕,修长的手指插入发间梳理几下,对上他的视线:“真的想好了?”
龙芝点了点头。
“下山之后呢?”裴隐南追问:“没有人教你如何修炼,你打算在民间做一个普通人吗?”
这问题龙芝无法回答,他不好意思告诉对方,自己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做一个普通人。他的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儒生,饱读诗书,在柴米油盐上却一窍不通,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一样。龙芝早已习惯将生活中的所有琐事交由仆役打理,若有一天要他独自谋生,他怕是要把自己活活饿死。
犹豫一阵后,龙芝小声道:“你可不可以教我修行?”
裴隐南笑了:“不是不要我当你的老师么?”
“我又找不到其他人。”龙芝答得理所当然:“反正你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你就带着我,我还可以陪你说说话,免得你一个人那样无聊。”
他把一切都设想得很圆满,以致裴隐南拒绝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似乎看出他的不确信,重新说道:“我不会教你,也不需要有人陪我说话。当初我们说好的,我只替你做两件事,你不该要求更多。”
对方拒绝得如此直白,直白得简直令龙芝难堪。他不服气道:“那我不和你说话,你随便教教我,我学会后就马上离开,绝不给你惹麻烦,这样都不行吗?”
“龙芝,”裴隐南叹了口气,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留在我身边,已经是件很麻烦的事了。”
龙芝怔住了,尽管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在这些天里,对方与他一同经历过生死,共度过寒夜,他几乎把裴隐南当作朋友来看待了,却没料到在对方眼中,自己只是一个麻烦而已。他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不相信自己差到了这种地步:“若是没有我这个‘麻烦’,你恐怕早就死于重伤不愈了。”
裴隐南道:“没有谁会日日都受伤,”顿了顿,他又笑着补充:“你也不是世上唯一能够治好我的人。”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龙芝面前用这种口吻说话,漫不经心且冷漠,陌生得仿佛龙芝从未认识过这个人。龙芝许久不知该答什么,只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最终只挤出一句:“我以为妖和人是不一样的。”
说完,他像是根本不需要听到对方回答一般,摔上门便离开了。裴隐南只看见他洁白的袍角在门缝间一扬,人转眼间就走出长廊,灿烂的春光落在他笔直的背脊、匆匆的步伐上,连背影都在生气。裴隐南一手支着下巴,趴在窗前看他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又想起他离去前说的“妖和人不一样”,眼底慢慢浮起一点笑影。真是年纪太小了,既骄傲又脆弱,禁不住一点刺激。他都想不起自己在龙芝这个年纪是什么样子,十八九岁,对于人来说算是小半程的寿数,对妖来说却仅是漫漫长河中的一捧水而已。
大概也是他活得时间太久,久到遗忘了自己的天性,竟然就这么任由龙芝闯进自己的生命里。他是随时能够抽身的,可那样对龙芝来说太不公平。只有未曾真正经历离别的人,才会说出“今天分别,明天就忘了”这样天真的话。人生在世,能保持这份天真何尝不是一件幸事,龙芝救过他的命,他不能恩将仇报,亲手打碎他的天真。
一阵熟悉的剧痛自肺腑中腾起,很快扩散开来,钻入他的四肢百骸。裴隐南屏住呼吸忍受它,像这数百年来每一次发作时一样。他的躯壳仿佛变成了一片火海,血肉被灼烧,连魂魄都在焦土中辗转。没多久就有汗水沿着他的下颌滴落,打在青筋毕露的手背上,昏沉中,有样柔软的东西圈住了手腕,收得很紧,裴隐南睁开眼看了看,发现是自己的尾巴。
他笑起来,俯身枕在自己臂上,鼻尖埋在尾巴里,像幼年蜷缩在母亲身前的姿势。
自这日与裴隐南置气开始,龙芝就再也没见过对方。起先他还不平过,明明是他的厢房,为什么避开的人反而变成了自己。然而当他气冲冲地折返后,发现裴隐南趴在窗台上睡了过去,对方睡前应当不太好受,气色很差,嘴唇发白,一副重伤未愈的样子。龙芝静静看了半晌,最终退了出去,他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为何对裴隐南这样狠不下心。
数日后,赵元衡找到与侍从们待在一起的龙芝,邀他与他们一同外出狩猎,顺便去那座山洞查探。龙芝一直记挂着那半面奇异的镜子,闻言便应了下来,正准备随着赵元衡去挑选马匹,不想一出门便撞上了郦王。
郦王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很快转向穿戴好甲胄,背着弓箭的赵元衡,蹙眉道:“此次外出,一切可准备妥当了?”
赵元衡道:“万事俱备,大王尽可安心。”
郦王颔首,淡淡道:“照顾好龙少卿,若有不测,务必先将他送回,其他不紧要的东西,丢了便丢了。”
龙芝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任他们一问一答,待到赵元衡与郦王道了告辞,他本要和对方一同离开,却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一日没有离开朝堂,他便一日不能违抗对方的命令。龙芝转过身,垂眼道:“三殿下有什么吩咐?”
他的眉色颇浅,微微弯曲,似纤细的弦月,底下的眼睛是一泓清池,眼皮薄薄的,妙丽而端静。纵使郦王有再多的不满,对着这双眼睛,一切不好也都变得好了,他轻声叹了口气,俯身靠近龙芝道:“前几日是我不对,唐突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龙芝抬起眼看了看他,脸色很平静:“臣不敢怪罪三殿下。”
敢与不敢,到底只有他自己知道。郦王笑了笑,也不为难他:“去吧,在外面要留神,保护好自己。”
没有多久,赵元衡率着一众将士驰离道观。郦王站在阶上目送他们,直至龙芝幂离的白纱隐没在层层林木之后,他才收回目光,转身往道观中去了。
或许是山中罕无人迹的缘故,生长在这里的鸟兽格外不怕人。众人忙碌一个上午,回程时个个马上都驮满猎物,就连龙芝都猎到了一头鹿。赵元衡没料到他竟会弓马,倒真心实意地夸赞了几句,一行人谈笑之间,很快就来到那座藏着镜子的山洞处。这里的确离道观不远,然而地处险峻,四周草木又格外茂密,需弃马步行好些路程才能上去。赵元衡念及上次来时并未见有怪物出没,就只带了几名亲卫陪同龙芝登山。
不知走了多久,站在高处往下一望,便可看见一条蜿蜒长河绕山而过,河流两侧是望不到头的花林。落花如雨,连底下的土地都覆成了一片洁白,如未化的雪一般。
见龙芝时不时看向那里,赵元衡道:“古往今来,不知有几个人能活着离开这座山,可惜了这样好的景色。”
龙芝不以为然道:“没有人看,留给鸟兽也好。”
赵元衡嗤笑:“畜生怎能和人相比,除了吃和睡,它们还懂得什么。”
他说得无心,却不料龙芝听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也不与他搭话了,径自快步走在前面。穿过一道分外陡峭的山径后,终于隐约看见了那座山洞。入口掩映在密密藤萝之后,出乎龙芝意料的狭窄,似乎仅容得一人侧身通过。
眼下已近晌午,盘桓在山间的迷雾散去了,丛林明绿,时时传出宛转的鸟啼。赵元衡赶在龙芝后一步上了山,发现他站在山径中一动不动,还以为他初来此地,心生怯意,不禁笑道:“我们到了,这里很安全,龙少卿跟着我便是。”
语罢,他举步就要往前走,谁知身前突然横过一条手臂,龙芝拦住了他,回头道:“将军真的觉得安全么?”
他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赵元衡只当他他小题大做,正欲开口,忽见山洞外的藤萝蓦地一晃,仿佛有东西在后方掠过。林中的鸟鸣不知何时停了,却另有一阵不紧不慢的沙沙声在往这里靠近,其间偶尔夹杂着噼啪一下脆响——那是脚掌踩断枯枝的声响。
赵元衡的喉咙骤然哽住了,慢慢握紧腰间的刀柄,他很清楚,这山中除了他们之外,哪里还会有人。
裴隐南发现自己今天一整日都没有见过龙芝。
他知道自己那日伤了他的自尊,他怕是这段时间都不会来找他了。然而道观并不大,即使不共处一室,要发现对方还是很容易。龙芝每日很早就会离开他新换的厢房,随后可能去竹林,也可能在正殿,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等到他回来,大约要到夕食了。裴隐南不止一次看见龙芝坐在廊上用膳,有时吃干巴巴的糕饼,有时吃他同伴分来的肉羹。龙芝显然更偏爱后者,一改吃糕饼时眉心紧锁的严肃神态,每一口吃得很慢,眼睛亮晶晶的,很享受进食的过程。
尽管裴隐南早已辟谷,但他隔三岔五依旧会找些食物果腹。他喜欢进食,也喜欢看乐于进食的人,以致这些天来,他日日都忍不住在龙芝用膳时观察对方。
可今日等到了夕阳落山,廊上依旧不见龙芝的踪影。
是不打算用晚膳了,还是做别的事耽误了时间?倏然,廊上走来一人,年纪和龙芝相仿,裴隐南听龙芝唤过他“三殿下“。这位三殿下和他的随从谈了几句话,便负着手,从长廊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裴隐南的眼睛都要被他晃花了。
人通常在心神不宁时才会这样来回打转,裴隐南盯着对方,慢慢蹙起眉头。辰时他隐约听见道观外有马嘶声,莫非龙芝与那些人一同出去了?在这样一座危机四伏的深山中迟迟未归不是好事,龙芝法力低微,根本不足以抵御那些穷凶极恶的怪物。他那些同伴的武艺对付人尚可,可遇到怪物也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他们要怎么保护他?
想到这里,裴隐南霍然起身,步子还未迈出去,五脏便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他一手撑住了墙,许久才平复急促的呼吸,接连数次被重创,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再外出了。
好在并不是全无办法,他伸出手,随着法力被唤醒,一颗小小的雪白光点从他掌心慢慢升起,明暗交替,像颗纤巧的星辰。
这还是龙芝替他涂药那一晚,他悄悄施在对方身上的法术。没什么用,只是能和被施法者的心魂相映,若是主人受到重创,光点也会随之熄灭,像眼下这般闪烁,便代表对方安然无恙。当初施法时裴隐南只想着自己还需他的法力疗伤,顺便加一重保障而已,没料到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既然没有事,就没有再找他的必要了。裴隐南慢慢坐了回去,那点微弱的星光映进他的眼中,像沉入了冰冷的、幽深的湖底。
距道观几里外的山林中,四面都是妖鬼怪异的咆哮声。赵元衡护着龙芝一路冲杀,刀都砍卷了刃,可惜收效甚微。这次找来的怪物太多,它们甚至学会了配合,从各处合围而上,根本找不出退路。
就在方才,最后一名士兵都被怪物围住,极凄厉地叫了几声后,就再没发出任何动静。赵元衡头也不回,对龙芝大声道:“往山下跑,快点,山下有马,找到马就好了!”
此处恰好是一片泥泞的斜道,赵元衡两步并作一步跨了下去,刚转身准备接应龙芝,不料道路尽头的树摇晃几下,骤然有张苍白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这“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大张的,黑洞洞的嘴,几乎贴在了他的面上。
纵使赵元衡身经百战,亦被吓得大叫一声,立即拔刀朝怪物斩去。这怪物松开树干,一下子砸在赵元衡身上,即便刀锋嵌进了脖颈也要啃咬对方。纠缠不到片刻,赵元衡脸上臂上已是血痕遍布,与此同时,另一只怪物从道旁蹿出,拦在龙芝身前。
它并没有像同伴那样急于攻击,仅是立在原地,一张嘴开开合合,像是有双看不见的眼睛躲在口中,正在窥探龙芝。
龙芝试探着后退了一步,怪物以为他要逃,顿时冲了过来。眼见避不开,他拔出方才混战中赵元衡递给自己的刀,挡住了它探出的一双利爪。但这怪物力大无穷,索性一手抓着刀锋,另一手执着地对着龙芝胡乱抓挠。龙芝力气渐渐不支,趁机一瞥赵元衡,见对方一心与怪物缠斗,根本顾不上自己,便在掌中聚起一团法力,狠狠拍在怪物额头正中。
那日他在郦王面前杀死妖鬼,用的其实也是这个方法,所谓的符咒不过是糊弄郦王的一道幌子。只是前些天他花了太多法力在裴隐南身上,此刻威力大不如前。白光爆开后,那怪物仅被炸掉了半个脑袋,而它的一只枯瘦干瘪的爪子已经攥住龙芝的手腕,尖利的指甲割裂衣料,在他臂上留下五道鲜血淋漓的抓痕。
顾不上疼痛,龙芝拼尽全力一脚踹在怪物腹上,将它蹬开的同时取下背上的长弓,迅速搭箭瞄准。
一支附有法力的羽箭离弦,正中怪物白惨惨的胸膛。下一刻,羽箭爆开,怪物的身躯随即被炸得四分五裂,零碎地散了一地。
龙芝屏息凝神,强忍着从右臂传来的剧痛,再度抽出一支箭,对准赵元衡的方向。对方只顾着挣脱面前的妖鬼,殊不知从树后又引来一个,眼见就要扑到他身上。
这次龙芝抽空了丹田,弓弦“嗡”地一震,裹在耀眼光芒中的箭矢如流星般飞出,将那妖鬼钉在树上的同时引爆,直接炸得它粉身碎骨。赵元衡亦在此刻于厮斗中获胜,一刀斩下怪物头颅,似有所觉,扭头朝身后望去。
可身后空荡荡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口气解决了三只妖鬼,眼见没有其他的再追上来,龙芝松了口气,朝赵元衡走去。迈步时,几颗血珠从他指尖滴落,打在刚冒出头的野草中。
密密的草丛下,躺着一只妖鬼的断掌。血珠沿着草茎慢慢滑落,恰好摔进它的掌心。这只死去的断掌蓦地一颤,五指收紧又张开,剧烈地挣扎起来。
无端起了大风,满山的草木一齐伏低,天色也随之变得阴沉。就在距赵元衡还有数步之遥时,龙芝倏然停住脚步,慢慢变了脸色。赵元衡尚且蒙在鼓里,见状蹙起眉催促:“龙少卿,现在可不是停下来休息的时候。”
“不……”龙芝嗓音干涩:“我们没有路可走了。”
赵元衡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成群疾行的妖鬼。它们占满了整片山坡,赵元衡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面对数量如此之巨的怪物,他与龙芝根本没有半点逃生的可能。
“跑!”赵元衡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这个念头:“快跑啊!”
过度的惊骇让他魂不附体,连一旁的龙芝都顾不上了,拔腿就往山上狂奔。接下来发生的事赵元衡记不清了,恍惚得简直像梦一般,那些妖鬼很快追上了他,可就像是没看到他一般,纷纷朝龙芝冲去。
赵元衡被撞了好几下,最后一次撞得最狠,致使他沿着山坡滚落。无数只苍白的脚掌从他眼前踏过,他木人一般大睁着眼睛,看着它们抬起、落下,最后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不知何时,没有怪物再经过,浑身裹满碎草的赵元衡躺在泥地里,四下一片寂静,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脚踝一抽一抽地发起疼来,能感觉到疼痛,原来他还活着。赵元衡战战兢兢地起身,那些怪物连影子都没有看见,想必是龙芝跑远,将它们都引开了。
——不对,还有龙芝!如同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赵元衡霍然清醒,登时握着刀朝龙芝消失的方向追赶。然而没走多远,他又停了下来,想到就算自己赶过去又如何,那样多的怪物,就凭他,救得出龙芝吗?
不,他办不到的,他若去了,只会再搭上一条性命而已。
赵元衡脚步虚浮地走下山径,先前被他留在此处的将士们一个都没有看见,地面四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迹,他们的遭遇可想而知。骑来的马匹们倒是多半都在原地,赵元衡跨上其中一匹,大力挥下马鞭。骏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其余的马匹见状,也纷纷随着他一同离去了。
回到道观时,已经快要入夜了。郦王等得焦急,远远听见马蹄声,当即心头一松,疾步迎了出去。
谁知那么些马匹,仅带回了一个人,是浑身脏污,满面伤痕的赵元衡。对方一见到他,便从马上滚了下来,跄踉数步跪到他身前,沉声道:“臣有负大王所托,请大王降罪。”
噩梦成了真,郦王双耳嗡嗡作响,许久才低下头,看向伏在自己靴边的赵元衡:“什么意思?”
赵元衡额头触地,语调沉痛:“是怪物,足有上百只。龙少卿为了保全将士们,独自引开了大半,臣脱身后也没有找到他,恐怕他已经……”
“没有找到就继续找,还回来做什么!”郦王根本听不进他的辩解之词,揪起他的领口大吼:“没有龙芝,你留着这条命又有何用,快去给我把他找回来!”
赵元衡任他推搡,只道:“大王,大王,您听臣一言。臣当然可以去找龙芝,臣不怕死,可若是臣不在了,谁来保护您?莫非您忘了陛下在启程之前的嘱托,陛下一片爱子之心,您也要辜负了吗?”
郦王闻言身躯僵硬,手下的力道不由松了一大半。赵元衡抬起头,殷切地望着他,声音颤抖:“日后朝中可以再有无数个龙少卿,但至高之位只能有一人,大王请三思啊。”
又起雾了,山中的雾气比别处要深浓,前方烟云霭霭的密林中,传出一声声夜枭的啼叫。低沉、迟缓,像长安暮色里的钟声。
汗水沿着龙芝的眉睫滑落,打在眼窝里,模糊了他的视线。其实看不看得见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都不清楚自己跑了多久,从黄昏到天黑,起初还记得是哪个方向,后来连方向都分不清,只知道往没有怪物的地方逃。然而无论他跑到哪里,身后那片混杂着吼叫的脚步声仍旧如影随形,根本甩不掉。
他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体力早就耗尽了,如今支撑他跑下去的仅是动物的求生本能。他宁愿累死、渴死,都不愿被那群丑陋的怪物抓住,沦为他们的腹中餐。
可一个人倒霉的时候,总是越不想遭遇什么,便越会和厄运迎头撞上。途径一片深谷时,龙芝脚下不知被何物狠狠一绊,登时失去平衡,整个人都沿着坡道往下滚去,一路上不知碾过多少碎石枯枝。不待他从眩晕和剧痛中清醒,他的头皮陡然一紧,发丝被用力地揪住了。一具泛着腥臭气息的冰凉躯体压了下来,龙芝迷蒙的视线中映出一张苍白的、没有五官的怪异面孔,正缓缓凑近了看他。
恐惧如冰锥一般贯入脑中,龙芝身躯僵直,明明想要逃走,想要大叫,可喉咙和四肢都像是被冻住了,什么都做不到。怪物越凑越近,黑洞洞的嘴缓缓张大,有根须状的活物在它口腔中蠕动、伸长,朝他的脸靠近。
越来越多的怪物围拢过来,每一张嘴都像一只眼睛,沉默地监视着这一幕。在那团蠕动的根须即将触到自己时,龙芝终于警醒,骂道:“滚开!”
他一脚蹬在怪物腹间,将对方从自己身上踹了下去。但解决了这一个,立即又有它的同伴扑上来,许多双干瘪枯瘦的手伸向他,摁住他的身躯,死死扼住他的脖颈,迫使他抬头。龙芝原本就体力不支,如今呼吸受限,即便看着一只怪物在自己眼前张开嘴,再次探出那团根须,他也无力再挣扎,眼前一阵阵发黑,倏然暗了下去。
像是在冰冷的河水中漂流,疲倦如同压在身上的巨石,龙芝明知自己在一点一点下沉,却什么都不想做。与其面临被怪物撕裂分食的现实,这片虚幻的黑暗反而让他觉得安全舒适,他再也不想睁眼了,睁开又能怎么样,反正也没有办法逃走。
龙芝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这次梦中的场景与从前都不一样,眼前是座残旧荒凉的古寺,他站在古寺长长的石阶下,看见乌发红衣的女子就坐在长阶尽头。她低着头,正握着一把匕首雕琢着什么。纷扬的、浅金色的木屑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洒落,在她靴边积了薄薄的一层。
被密林染绿的透亮日光落在她发间,她晒得双颊微红,额角颈边也有亮晶晶的汗水。但她似乎连擦一擦都顾不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东西,时不时把它举起来打量。龙芝从未在她脸上看见如此温柔平和的神情,看了片刻后,她淡淡地笑起来。
“你可真赖皮啊,”她轻声自语:“怎么都赶不走你,小讨厌鬼。”
看清她手中物事的那一刹,如有一座巨树在龙芝心中轰然倒塌,那些他生来就深埋在根须之下的委屈、孤独被尽数翻出,彻底击碎了他。以往她不是一直都讨厌他,不想要他么,为什么要雕这种东西,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再也无法忍耐,不顾一切地奔向她,想站在她面前把话问清楚。不料那一眼能望到尽头的石阶忽然变得好长,龙芝拼尽全力,却总是和她遥遥相隔。他实在没了办法,只能站在阶下,大声唤道:“阿娘——”
“阿娘,”龙芝唤了第二遍,一颗眼泪打在他的颊边,是滚烫的:“我真的不明白。“
相隔了十九年的时光,他的声音究竟无法抵达她身边。她无知无觉地微笑着,指尖轻轻抚摸手里的木雕。那是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瘦巴巴的身子上顶着一颗圆脑袋和四条长短不一的腿,龙芝又听见她道:“以后一个人活下去也要这样努力才好呢。”
伴着这句话,龙芝仿佛再一次坠入水中,眼前的一切伴着晃动的波光散开,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即将无法呼吸的那一刻,他乍然睁开了眼,梦中的古寺、女子都已消失不见,他的眼前只剩一片被丛林裁开的深蓝夜幕,一只怪物伏在他身躯上方,口中的根须眼见就要将他迎面罩住。
只是这一次,龙芝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了。他的母亲用性命换来了他的性命,不管她是否愿意,不管她是否恨他,这总归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白白地浪费它。
他试着催动法力,原本只想着用来挣脱怪物的掌控,谁知等他抽走手臂,拔刀挥出后,一圈十分耀眼的雪白光芒随着他的刀锋荡开,瞬间将身前一大片怪物斩成了两段。
连龙芝自己都怔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挥刀的那只手。围在他身周的怪物骚动起来,想要重新制住他,不待它们伸出手,龙芝当机立断,从自己撕开的那道缺口中冲了出去。
途中他试着再次施法,但不知是否因为方才那一刀太过惊天动地,他的法力再一次失灵了。龙芝跑得双腿都几乎失去知觉,终于被逼到一座断崖前,崖下雾涌云蒸,深不见底。临近崖边倒是有个洞口,不过进去几步就发现里面的路被石块堵住,仅留有一道小小的缝隙,约有成年男子一臂粗细,完全无法容纳一个人进入。
怪物们很快就追赶而至,将这座孤零零的山崖堵得密不透风。龙芝立在崖边,望向漆黑一片的崖底,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只剩下一个选择。
时近夜深,道观中仍旧灯火通明。郦王独坐室中,怔怔看着横放在膝上的佩剑。
不久之前他携着剑出去,想要率领兵马去营救龙芝,结果当然被赵元衡阻拦下来。对方又是叩首又是恳求的,连额头都碰出了血,终于打消了他的念头。郦王怎么都不敢相信,当自己被赵元衡从道观外一路请回厢房,在这里坐下后,他的心底竟浮起了几分庆幸。
他以为自己为了龙芝连性命都可以不顾——他本已经这样做过了,在刚入山的那几日,他与龙芝第二次遭遇怪物,自己就曾为了对方“死”过一次。
郦王能够断定,若是第二次再遇上那种情形,自己亦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相同的选择。亲眼看见龙芝遇险的时候,什么江山,什么性命,统统都不重要了,他满心只有龙芝的安危,其他一切都是可以抛下的。
可若不是那种情形呢?
孤注一掷是经不住细思的,何况放在另一端的是权力与性命。若是时势容许他深思熟虑,权衡利弊,郦王很清楚自己会选择什么。
只不过思虑得越清楚,他想起龙芝便越觉得愧疚。郦王不敢去想象接下来他会遭遇什么,那么美丽的,如神灵一般的龙芝,合该高贵洁净地坐在神台上受人供养,任何苦楚都不能降临在他身上。想到这里,郦王匆匆起身,面向东边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既然龙芝是上苍钦定的神卿,那他祈求神明护佑对方,理应也会得到回应吧?
叩首之后,郦王尚未起身,忽听门外有侍卫喝道:“站住,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厢房的门便砰地一下被人踹开,几名士兵横七竖八地摔了进来。有道高大的身影踏着他们的身躯进门,黑发金瞳,眉目浓丽,一柄杀气腾腾的艳刀,是裴隐南。
被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盯住时,郦王禁不住背脊发寒,宛如在面对一头猛兽。他隐隐有种预感,知道对方是为何而来,可他不愿确信,强撑着问:“你想做什么?”
裴隐南道:“龙芝在哪里?”
果然,他的预感应验了,可郦王仍旧不死心,继续追问道:“你为何要找他?”
“我没空听你的废话。”对方蹙了蹙眉,似乎十分不耐烦应付他:“若你还不想死,就回答我的问题。”
“他一早就随其他人出去了,途中遇到怪物,至今没有回来。”郦王没有再纠缠,边说边朝对方深深一礼:“求求你,一定要找到他,将他平安带回来。倘若你能救回龙芝,日后回到长安,我一定——”
待他抬起头,眼前的人早转身走了。郦王默默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望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庭院中,走得那么快,连长发和衣角都带着风,担忧龙芝到了如此地步吗?
不,一定不是担忧的缘故。这妖物与龙芝相识不过十几日而已,怎比得上自己与龙芝十几载的情谊,一定是裴隐南知道了龙芝的能力,想利用他图谋些什么,才表现得如此异常。
无论他抱着怎样的目的,有裴隐南在,龙芝想必是能够安全了。郦王缓缓坐回榻上,拾起被自己放在一边的佩剑,在这一刻,他既想要龙芝能够活下来,又不希望他被裴隐南找到。
月色穿透碎石,霜一般结在壁上,给这方逼仄的天地添了一点微光。
龙芝是被冻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依稀记得自己做了好多梦。梦到长安,梦到老师,与眼前的境况相比,那牢笼一般的朝堂生涯,无亲无故的长安,竟也依稀有了家的意味。
风随着月光一同灌进来,龙芝全身烧得滚烫,被冷风一吹,登时头痛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受的地方。有好几次他都想闭上眼睛,但此时此地,再昏睡下去,怕是很难有睁眼的机会了。
龙芝从地上摸过一块锋利的碎石,紧紧攥在掌心里,疼痛让他清醒了些。外面仍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妖鬼们没有离开,这些怪物不知为何认定了他,一直试图破坏阻挡它们的石壁。所幸它们没有智慧,一味地在外胡乱敲打,偶尔从缝隙中伸进一条手臂四处抓挠,无法造成任何威胁。他也不知道这个地方还能撑多久,若想要脱困,仅靠自己的法力已不太可能了,除非有人能够找到这个地方,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在这样一处罕无人迹,遍地妖物的荒山野岭,又有谁会来救他?
若是赵元衡侥幸未死,如今他应当已赶回道观,把今日的遭遇说给郦王听了吧。郦王或许会来,但一定会遭到赵元衡的劝阻,龙芝连劝阻的理由都想好了:怪物众多,而他们的人马所剩无几,一个失踪多时,生死未卜的太常寺少卿,并不值得押上所有人的性命去拯救。这说法其实没什么错处,生死关头,想顾全自身无可厚非。为他人舍生忘死的故事大多存在于佳话里,相忘于江湖才是常态,即使郦王没有来,龙芝也不会怪他。
何况比起郦王,龙芝更想见到是另一个人。但自己前些天才和那人闹得不欢而散,还听见对方将自己说成是麻烦。他们原本就相交不深,如今又正是对方甩脱“麻烦”的好时机,想让那个人拖着重伤的身躯出现在这里,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砰”的一声,挡在面前的碎石堆震荡不止,淅淅沥沥的沙土从高处落下,惊得龙芝翻身坐起。
又是一声,这次撞得比先前更加用力。牢固的石块被撞松,塌出一小块缺口,几只细瘦干瘪的手臂从缺口中探入,紧接着是半颗头,不顾一切地沿着缝隙往里钻。
妖鬼嘶哑怪异的吼叫声愈发清晰,不知汇聚了多少,石壁被撞得越来越松,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龙芝一动不动地坐着,法力耗尽,手无寸铁,眼下他能做的唯有等待——等待石壁倒塌的那一刻,等待死亡来临,除此之外,他已经无计可施了。
他前所未有地期盼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是裴隐南也好,是郦王也好,甚至是随他们入山的任何一名无名小卒都无所谓。龙芝犹如一个失足坠入深渊的人,绝望地想要攀抓一切够得到的东西。哪怕是一根朽木,一丛枯草,只要能够暂缓他的坠落,无论是什么他都会甘之如饴地接受。
石壁重重一震,最终轰然倒塌,簇拥在洞外的怪物潮水般涌了进来。龙芝呼吸短暂地顿了顿,再吸气时,他发颤的手指找到那片被自己磨尖的碎石,用力握住了。
挤在最前面的怪物已经来到他身前,尖利的爪子眼见就要触上他,龙芝没有躲避,咬牙迎了上去,拼尽全力将碎石扎进怪物张开的大口中。
怪物吃痛,剧烈地挣扎不止,利齿与爪子霎时在龙芝手臂上添了好几道伤口。龙芝不敌对方的力气,很快被甩到一旁。不等他撑起身,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巨响,脚下同时山摇地动般晃了起来。
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热风扑面,漆黑升腾的火焰在他瞳孔中汇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海。所有怪物同时火舌吞噬,尖利痛楚的嚎叫冲天而起,唯独坐在它们中央的龙芝毫发无损。片刻后,有道挺拔的身影从烈焰中走出,波澜不惊地穿过这片炼狱般的火海,最后停在龙芝身前。
龙芝怔怔抬头,视线透过被热浪掀起的卷曲发丝,恰好撞上一双居高临下的金色眼瞳。
这双眼睛极明澈,像是空无一物,又像将世间万象都映入其中,镜子一般显现出它们原本的面貌。很快,些许笑意从这面冰冷的镜子中浮了出来,来人俯下身,终于有了些人的模样:“找到你了,小妖怪。”
看到龙芝瞪大眼睛,满脸错愕地望着自己,裴隐南好笑道:“你不会以为我看不出来吧?”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了推龙芝僵硬的脑袋:“就你这点道行,我早在第一眼就看出你的原形了。”
说完,他往龙芝身上一瞥,长叹道:“好笨的小妖怪啊,连衣服都变不出来,你究竟是怎么修出人身的?”
那片铺天盖地的火海悄然熄灭了,山洞中重归寂静,淡青色的月光照亮一地黑灰。龙芝就坐在这片焦土之间,仰着一张清丽的脸,披散的浓密青丝从他肩头垂覆而下,绕过雪白的肩与胸膛,堪堪遮住双腿,干净赤裸得宛如一朵初开的莲。
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的境况一般,龙芝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整个人往后缩了缩,横起手臂挡在胸前。
裴隐南似乎笑了一声,没有多久,一件笼着暖香的外衫从龙芝头顶罩下,连同裴隐南的体温一齐将他裹住了。裴隐南向他伸出一只手,道:“还不走,舍不得这里?”
出乎裴隐南意料的,龙芝把头扭开了,不看他递来的手掌,语调生硬地说道:“不是说我是麻烦吗?”
“嗯。”裴隐南承认得毫不犹豫:“现在一样是个麻烦。”
龙芝不说话了,自顾自艰难地撑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一动,原本遮在身躯上的发丝纷纷滑落,薄薄的外衫被风一吹,裴隐南几乎将他看光了。见他似乎打算这样走到山洞外面,裴隐南头疼地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嘲笑道:“不变回原形么,你终于发现做人没有好处,预备与你的同伴割席了?”
“我不要你管!”
掷地有声地抛出这句话后,好久都听不到回应,身后安安静静的,连脚步声都消失了。龙芝心中一慌,以为对方真的撇下了自己,方才他把话说得那样响亮,其实心里仍是害怕的。这里距道观不知有多远,天寒地冻,途中兴许还有妖鬼埋伏,若没有裴隐南相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走出这片林子。
情急之下忍不住回头,结果鼻尖险些撞在一副胸膛上。裴隐南就立在他身后,抱着双臂垂眼看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龙芝耳根与脸颊同时沉沉地发起烫来,慌忙转身要走。不料来不及迈出步去,腕子便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攥住了,裴隐南淡淡道:“我身上还有伤,再胡闹,就真的不管你了。”
刚听到这句话,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怪便从龙芝心头腾起,堵得他眼眶发热,连鼻根都泛起了酸,他低低地道:“你本来就不想管我。”
“的确不想管。”裴隐南淡淡道:“只是你太会胡搅蛮缠,怎么甩都甩不掉。”
龙芝登时气得要甩开他,为了掰开裴隐南箍在腕上的手指,整张脸都憋得通红。然而他的力气放在裴隐南身上,简直如蚍蜉撼树一般,半天的努力非但没有获得成效,甚至逗笑了抓着他的人。
“放手!”这下龙芝真被惹恼了,怒道:“我也没有非要求着你管我。”
觉察到他腔调有异,裴隐南抬了抬眉,俯下身一看,果然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连睫毛都是湿润的。清透的水光在龙芝眼底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碎出来了,可他仍旧不肯示弱,瞪着裴隐南的眼神凶巴巴的,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裴隐南再一次忍俊不禁,不料刚露出一点笑意,就见龙芝眼眶越来越红,连抽气声都大了不少。对方显然不想在他面前丢脸,死死地咬着嘴唇,然而他管得住声音,却管不住自己的眼泪。转瞬之间,它们就滚过他的脸颊,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怎么这么爱哭。”裴隐南迟疑着伸出手,想替他抹掉下巴上的泪水:“听不出来吗,我和你开玩笑的。”
他的衣袖刚触到龙芝,对方便抬头看他,满眼都是天真的、不讲情理的责怪与委屈。
裴隐南怔了怔,这样一双眼睛,竟比千军万马更难抵御。还能怎么办呢,开玩笑开成了这样,他只得负起全部的责任,一边替龙芝拭泪一边道:“罢了,死缠烂打的人是我,非要管你的也是我,这样说你可满意了?”
他不退让倒好,他一让步,龙芝心中的委屈霎时翻了一番,刚止住的眼泪又浮了上来,摇摇欲坠地含在眼眶里。龙芝也知道自己这份任性不合时宜,可他对着裴隐南,竟有些像对着老师和母亲时一样,只一味地想要任性。光得到这句话还不够,他翻起旧账:“我才不信有人非要管一个‘麻烦’。”
“这也不是我的真心话。”想不到裴隐南无比坦荡地开口:“以你的年纪和修为,却能救我好几次,已经很了不起了。”
龙芝狐疑地偏了偏头:“真的么?”
“若我说是假的,你是不是要在这里站到天亮?”
裴隐南究竟与他的老师不一样,包容与温和在他身上仅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恢复成缺乏耐心的真面目。龙芝被斥得往后躲了躲,慢吞吞地从衣摆中伸出一条腿,给他看沾满鲜血和泥土的足底:“方才踩到一块石头,走不动了。”
星河万里,月明如昼,林间的雾散了,两人沿着山坡一路向下,陡然踏入一片旷野。如今正是草木发荣滋长的时节,点点花色遍撒在浩荡的新绿中,人踏入其间,仿佛变成了坠入沧海的一粒珠子,极目所见唯有天地而已。
夹着露水湿气的寒风拂面,龙芝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了。他被裴隐南抱着,身上被对方的外衫裹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搂住对方脖颈的手臂暴露在外。对方的体温与衣衫同时将他围拢,像是一团温和的、不会灼人的火。长久陷在这样的温暖里,龙芝全身都松散下来,舒服得昏昏欲睡。
不过他与裴隐南已有整整四天没有说过话,眼下难得有一点独处的时间,用来睡觉未免太浪费,于是主动开口道:“裴隐南,你累不累?”
“还好。”
龙芝又道:“我们还要回道观吗?“
裴隐南反问:“不回道观,你还想回哪里?”
想到守在观中的郦王与赵元衡,龙芝便心生厌倦,不假思索地开口:“不如我们趁机下山吧,这里的怪物都不是你的对手,一定阻拦不了你。下山之后,我们就找个地方养伤,其他的事,就等痊愈之后再商议。”
说得倒很像回事,裴隐南轻笑一声,问他:“你的同伴都不管了?”
“不想管了。”龙芝语气冷淡而敷衍:“我连自己都无法保全,还怎么管别人。”
裴隐南道:“很好,那我今晚就将他们赶出去,还能清静一段时日。”
这回答是让龙芝始料未及的,他立刻直起身子,抓住对方的衣襟:“不可以,你不能干涉他们的生死。”
“怎么,“裴隐南漫不经心道:“舍不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