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一则(2 / 2)
禾枷风夷笑道:「哎呀,忘记说了,在下星卿宫的禾枷风夷,这位是紫姬。我是贺姑娘的亲戚。」
「哦!原来是星卿宫的道长!我有眼不识泰山!」陈老闆惶恐地行礼,普通百姓家可能对别的仙门不了解,但星卿宫却是如雷贯耳人尽皆知的。
段胥望了一眼贺思慕,贺思慕转开目光。
他道:「我是段胥,贺思慕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陈老闆还来不及惊诧,便听贺思慕冷笑一声,道:「谁是你的未婚妻了?结什么婚,我不结了。」
段胥望着贺思慕片刻,弯起眼睛笑道:「好,不结便不结,没名没分的这么多年也过来了。但是你得告诉我原因。」
贺思慕并不看他,只是淡淡地抚摸着桌上她的画卷,一言不发,左手上缠着的纱布看起来十分扎眼。
段胥捻着手指,他说:「若是因为之前我不小心伤了你的手骨,我道歉。」
他腰间的破妄剑出鞘,寒光闪烁间陈老闆抱着脑袋直接蹲在了地上,高喊道少侠饶命。
那剑却不是冲着陈老闆来的,且被贺思慕压了下去,她攥住他的左手怒道:「段舜息,你干什么?」
「你实在气不过,那我把我这隻手赔给你。你想怎样都行,挑断我的手筋,碾碎我的手骨,我绝无二话。」段胥盯着贺思慕笑道。
「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没想到我这么弱而已。」
段胥捕捉到贺思慕眼中稍纵即逝的烦躁,他沉默了一会儿,反抓住她尚且安好的那隻手腕,道:「我知道了,你跟我走。」
「放手!」贺思慕喝道。
段胥索性两步过来直接把她扛在肩膀上,转身就走,贺思慕气得脸都红了。她在段胥肩膀上挣扎,望着禾枷风夷喊道:「风夷!」
禾枷风夷捂上了眼睛,道:「哎呀耳朵不太好使,紫姬,人间有句话叫清官难什么来着。」
「清官难断家务事。」紫姬补充道。
听得脚步声和呼唤声都消失不见,禾枷风夷放下了手,笑着转过头来面对陈老闆,道:「陈老闆啊,你今天可得感谢我,刚刚那位公子脾气坏得很,要不是我在你今日的命运便如你那门板了。就冲这个,咱今天可要加菜……」
出了陈家那九十九间半的大宅,段胥便把贺思慕放了下来,骑上马一路奔回他们在岱州的住处。等真正踏入房间,段胥才鬆了手。
贺思慕早就不挣扎了,他回头看向她,便见她气得脸也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咬着唇冷冷地望着他。
段胥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道:「思慕,你是不是后悔了?」
贺思慕目光一凝:「我绝没有后悔,我只是……」
只是……她想,只是什么呢。
房间里并没有点灯,光线渐渐暗下去。段胥那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夕阳的橘色,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糖稀一般的质感,温暖又脆弱。
她爱她所拥有的这个世界,如果不是变成了凡人,她绝不会看到这样生动的世界,感受到这样生动的段胥。她怎么可能后悔?
只是,她还不适应成为脆弱而无力的凡人贺思慕。
她曾经有与生俱来的强悍鬼力,所有恶鬼在她的面前匍匐,在这世间没有谁能威胁她,除了生离死别没有什么能撼动她。她看着这芸芸众生,总是怜悯又嚮往,怜悯他们的弱小,嚮往他们的鲜活。
如今她得到了他们的鲜活,也一併得到了他们的弱小。
段胥那么强,她在他面前变得不堪一击。他只是随意地在教学中与她交手,她也能被轻易地伤了手骨。他把她扛着,拉她走她都无法反抗。他教她的那些东西她学得很慢,很艰难,彷佛她天生就无法获得这种力量。
她从前凭着她的天赋便可所向披靡,她没有过这种挫败,她不喜欢这样仰视别人。她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的感觉。
她生自己的气。
夕阳的光芒下段胥的胸膛起伏着,四下很安静,唯有他们二人的呼吸声。
「活着就一定会有生老病死,这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你是对这个世界失望了?」段胥望着贺思慕,目光灼灼。
贺思慕摇摇头,她道:「我不是对这个世界失望,我是对自己失望。」
段胥轻笑一声:「是的,你没有之间那样强大的力量了。但是在这个人间,你还有我,还有禾枷风夷,还有姜艾和沉英。你怕什么呢?」
「那毕竟……」
「毕竟不是你自己的力量?那你要我在你身边干什么呢?只同甘不共苦吗?你难道是觉得,你需要我的帮助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吗?我难道会因为这些事情看轻你一丝一毫吗?贺思慕,我病入膏肓时有拒绝过你的帮助吗?我明明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撼动你漫长的生命,知道我相对你来说脆弱如同蝼蚁,我有因此退缩过或者怪过你吗?」
段胥越说声音越大,眼睛颤动着越来越红。这段话说完之后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把怔然的贺思慕抱进怀里,低声说:「你……能不能不要每次生气都一声不吭地跑掉?那时候你也是一样,说结束就结束,我真是怕了你了。」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隔着几重衣服她也能感觉他的气愤和惶恐。她想起多年以前在鬼军中杀到她面前的少年,那时如果她能感觉到,他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心跳。
贺思慕抱住他的后背,她低声说:「所以你那时的心情,便是我现在这样。」
段狐狸果然很勇敢。若是换成她,以这样的开始她大概不会坚持下去。
段胥这个人,活到二十六岁一直在赌,他的魂儿一直飘在半空,一半自己抓着一半交给命运,险象环生得失交错,这两年才因她而尘埃落定。
他一直是这样活着的,无法完全掌控自己,脆弱也顽强地活着。
但正因为脆弱才会热烈,因为痛才知道幸福,因为寒冷才知道温暖。这才是她所爱的人间。
「凡人可真是难做……」贺思慕嘟囔着,她道:「我需要时间,我要慢慢学。」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要依靠我,不要离开我。」段胥在她耳边嘆息般说道。
「好。」
「你吓到我了,你得补偿我。」
贺思慕轻轻一笑,道:「好。」
段胥在她脖颈间吸了一口气,便将她横抱起来转身放到床榻上,俯下身去与她亲吻,她勾住他的后颈,他声音模糊道:「当心手。」
「凡人真麻烦……」
贺思慕的声音消失在喘息声中。
天黑彻底了,但是房间的灯依旧没有亮。
在过于鲜明的感受中,贺思慕睁开眼睛看到了段胥的神情,狂热的,迷恋的,彷佛他是一团要扑进水里的火,要将自己满身的炽烈换水片刻温热。他眼底一片迷离,汗湿了头髮贴在额际,他的汗落在她的脖子上,炙热得彷佛要灼伤她。他们身上相同的沉香味交缠在一起,彷佛氤氲了整个房间。
她抬起头奉上唇舌,唇齿交缠间她遗漏出喟嘆声,道:「坏了,我好像越来越迷恋你了。」
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里,还是他最光彩照人。
她见了许多风景,但还是忘不了许多年前他穿着红色婚服,在漫天鞭炮红屑中对她的一笑。忘不了他身上那清朗又温和的香气。
更不要说如今,她怀里这样一个温暖明媚的活生生的段胥。
她这句话的后果,是让她高喊了一声,越发不好受了。
段胥的耳朵红了起来,她于是咬了他的耳垂。
他颤了颤,轻笑道:「看来明日你不想下地了。」
「你伺候我……也不错。」
贺思慕的声音顿了顿,她亲吻了一下他额边的那一缕早生的华髮。
他们将会作为凡人,在这个热烈鲜活的世上活下去。时间流逝,不过时间流逝没有什么可怕,他们也在流逝,到最后贺思慕的这一生和段胥完完全全地交融在一起。
毕生所幸,得以与你,白首以终。
后来陈老闆的那匹举世无双的天粼丝缎,还是做了前鬼王大人的嫁衣——虽然那天贺思慕还与段胥生着气,但是她确实是奔着搞到自己的嫁衣布料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