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2 / 2)
陆昭听完点头道:“多谢中贵人提醒,那我下午去便是。”
周恢传完了话,立马回到了泠雪轩。此时元澈身穿朝服,骑马准备前往台城议政殿。听完周恢所言,元澈轻笑一声:“藻井早上塌了,下午就修好了?亏你想得出来。这种借口在她眼里,和你说嘉和殿塌了有什么两样。”最后想了想,自己本就是要强拖着她,被她发现了,她又能怎么样,于是又道,“你先去嘉和殿照看,再确认出席大殓的臣属名单。孤下午就回来。”
如今蒋、周二人尽除,太子一家独大,北方世族中已无人再持观望态度,南方世族之中也无人有趋避之态。议政殿里虽还是南北分立,但所有人皆致力于任事,议事条陈反倒比往日多一倍不止。
然而此役获利最大的却不是南人。蒋、周两家原本在兖州的势力被枕戈待旦的王氏悉数瓜分。若非元澈第一时间强行扣下蒋、周南下的士兵与军用物资,王氏只怕会一跃成为北方世族中首屈一指的存在。
至于崔谅,因水师在阻拦敌人援兵上起到了关键作用,封定颍侯,加给事中,特进,见礼如九卿。水战缴获的装备尽归上庸,而兵员则充荆州,由苏瀛统领。
南方世族则各有加官。顾承业得封开国余暨县男,食邑一千户,加散骑常侍。本朝爵位加开国二字尤为荣耀,实封爵禄反倒比侯还要高。而散骑常侍虽是加官,顾承业在扬州遥领,但日后若入仕途,起家官便可入台省,做一个黑发两千石指日可待。而曾经出质于魏国的陆冲亦任散骑常侍,随侍皇帝,以备顾问。
此番各个势力皆有所得,因此朝事安稳。
但虞衡的地位就比较尴尬了。他先为蒋弘济所引,叛离南庭,导致陆衍等诸多南人子弟战死,又在对抗蒋、周叛军时无尺寸之功,最后却身居扬州大铨选一职。此时的南方世族已非吴国灭亡初期的状态。其以顾陆为首,地方上仍是以陆明为首,顾、朱辅之,堪称一块铁板。朝中陆冲虽无实职,但因能随侍皇帝左右,也算是有发声通道。
地方所求能上达天听,皇帝所愿能有人斡旋,虞衡的存在如同画蛇添足,不过是因皇帝与太子亲自封下,不便收回成命罢了。
元澈却对虞衡有一些其他的想法。世家大族尾大不掉的局面,他不想在江东上重演,但又因此次军变,不得不容忍其壮大。如今唯一能用的寒门便只有苏瀛一人,执掌荆扬之后,必须要在江东打入一个钉子,若任由这些士族野蛮生长,一旦北方有战事,朝廷无暇南顾,便会给一些人以可乘之机,从而割疆自立。
对于苏瀛的壮大,他却是不怕的。一个寒门崛起为世族,注定会消耗几代人之力。就算能成功由一代上位,但由于无庞大的家族根基,关键岗位无绝对亲信可用,若要维持这份统治力,必要以血腥作为代价。功成者寥寥,失败者渺渺,不过是历史的再度轮回。
于是,此次议政殿议事,元澈还是压下了部分人对于虞衡上位的质疑,又撤回了对上虞等县的人口清查。但他很清楚,这么做会动哪些人的利益,会让哪些人新生不满,会让哪些人奋起反抗。他也很清楚,这是皇权与世家永远不可能和解的部分。他与她注定站在不同的立场,发出不同的声音。但他依旧保持着耐心,耐心地温水煮青蛙,耐心地等待她成为皇权的一部分。
从议政殿出来已快到傍晚,元澈舍了仪驾,与随从数人直接跑马回吴王宫,终于赶上了已动身前往嘉和殿的陆昭主仆一行人。元澈将马交与冯让,自随陆昭等人去了嘉和殿。周恢一直守在嘉和殿外,见人来了,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命屋内干坐着摆样子的工匠先行离开,然后引二人入门。
元澈先叫来了嘉和殿掌事,一一询问了烛火,装饰,设棺,设坐等事宜,然后命掌事取来已经定下的观礼名册。参加大殓之礼的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南方世族,且与陆家有旧交,连沈澄誉都在。这个老人精什么时候都不忘刷一下存在感,涉及君臣大义上的事,基本上不会犯错。至于北人中,陈留王氏颇给面子,不仅有王定出席,北平亭侯王襄亲自派次子王谧南下,以悲悯英才早逝之名出席。
陆昭阅览了观礼名册后,对元澈道:“臣女想请殿下在观礼名单中再加上虞衡的名字。”
“为何呢?”元澈问得小心谨慎,“你们两家早已交恶,何必再令虞衡出席,使英灵不得安息?”
陆昭道:“虞衡如今虽是魏臣,但毕竟曾叛旧主。臣女希望虞衡在大殓之礼上亲自谢罪,自此之后,两家相清。抛却这份旧怨,日后同是大魏新臣,大家重新开始。”
元澈觉得陆昭所言有几分道理。毕竟自己要用虞衡制衡南人,若两方对立太过,于时局反倒不宜。而且虞衡叛主的污点也可以借此机会洗清,也算为他站稳扬州大铨选做一次牺牲。况且自己一直担心陆昭会因自己对虞衡的任命心存芥蒂,如今她自己提出这个办法,倒不失为一个化解良策。
于是元澈点头同意了。
两人又一起检查了陆衍的一应陪葬之物。棺椁中,陆衍正位而躺,身着战时所穿的铠甲,手握百辟长刀。陆昭将自己在陆衍住所处整理出的遗物交与掌事,让掌事将其放置于棺内。
元澈看到棺内那枚金色的虎符,想起前事,问道:“孤之前曾问你是如何找到这枚虎符的,现在可以告诉孤了么?”
陆昭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出征前我与衍儿闲聊,偶然想,若主将战死,怎样才能防止虎符落入敌将之手。后来我们想了一个法子,如果临死前将虎符含在舌下,死后尸体僵硬,舌头也会抵住口腔,这样就很难立刻被敌人发现。那日军队夜袭周鸣锋军营,我便告诉手下的人,若找到陆衍尸首却没有发现虎符,可以试着打开嘴检查。没想到,他死前确实这么做了。”
惊讶于这对姐弟的闲谈内容,元澈心里也不由得感叹,这两人可都是狠角色啊。
大殓之礼当日,众人皆聚于嘉和殿,陆氏族人立于棺木两旁,而太子与观礼众人则分列立于正门两侧。陆氏宗亲依礼走至棺旁,哭泣道别。最后由司仪人等撒上犁铧碎片。
此时已有人捧着楔钉走来,一共七枚,供盖棺钉棺之用。
然而礼未竞,陆昭忽然从族人中走到棺前。元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然还未来得及制止,陆昭便已拿起原放于棺木中的百辟刀,其速度之快以至于周围竟无一人反应过来。
寒光陡然出鞘,华灯似火,金销如焰,一袭素白长衣在玉面修罗的怒意之下,仿佛要燃烧起来。因众人入殿时皆未携带兵器,此时手无寸铁,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陆昭,战事已了,逝者已矣,你莫要冲动。”元澈厉声劝道。
锋利的刀尖直指虞衡,在清冷的凤目的注视下,虞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陆昭决然道:“殿下,杀弟之仇,不共与国。若虞衡仍在魏土,血流五步,今日是也!”
此时忽闻殿内有急咳的声音,只见老吴王陆振面色涨红,咳嗽不止,整个人都喘不上来气了。旁边是陆振的堂弟陆弘,一边拍着背,一边含泪劝道:“大兄快别生气,没得气坏了身子。”
陆振缓过一口气,亦老泪纵横道:“陆昭这孩子忤逆不孝,行事荒唐,只怕连累全族。你若还认我这个堂兄,便把她打死在此,休要顾虑!”
“大兄!”陆弘听了神色更是悲戚。
只见陆昭正色道:“古人云,兄弟之仇不反兵。遇见自当拔刀相向。陆昭受父母养育之恩多年,此番所为,皆我一人之愿,独立承担,绝不牵连父母家人。”说完拔剑欲刺虞衡。
元澈听到陆振此言,心中暗笑。陆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孩子不懂事,我已经向大家表态了,不是我教唆的,家族的人对陆衍的死都没什么可说的,是这坑爹孩子自己主意大,我该骂的可都骂了。
老貉子带坏小貉子,元澈腹诽着。但话又说回来,此事由陆昭出面,既无甚道德压力,亦能代表陆家的某种想法,为其发声,这招棋不可谓不漂亮。
此时苏瀛站了出来:“郡主,战场刀剑无情,陆衍被阵斩而死,罪责之源,或有商榷,怎能一口料定是虞衡之过?”
面对华丽素服横在眼前的年轻人,陆昭忽然一怔,只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是先前曾听父亲说过,太子手下有一人操吴地口音,便是荆州刺史督军事,想来便是他了。
不过似乎来者不善啊。
世仇
苏瀛,表字慕洲,十六岁自江夏从军,所立功劳甚多。其人熟稔于军法,四书五经也是极通的。如今他已二十有四,家中有一妻张氏,乃江夏戍守时为朝廷所赐的出宫宫女。现下苏瀛身居显位,多少富贵人家欲以女相许,但他仍对发妻不离不弃,礼待优渥,时人称其德厚。只是他夫妻两人聚少离多,至今尚无所出,多多少少令人为之叹息。
陆昭知道苏瀛是太子的亲信,他如今出面表态,不过是为太子说话。自己贸然杀了虞衡,难免会影响太子在江东的布局。但对于自家来讲,上有国仇,下有家恨,之后还会涉及家族的核心利益和在吴郡、会稽的基本盘。门阀政治,自然是家族利益最高,她很难枉顾自家的未来,而去成全太子对江东的掌控。
如今,事态发展至此,陆昭并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如何干净光明,因此对于太子的反对心中也有所准备。她与太子地位不同,处理事情的角度自然有着天壤之别,有些事情注定会产生摩擦。与其等待虞衡上任之后,在江东任意施为,寻衅报复,自家再与太子失和,倒不如这次先把最大的矛盾放在台面上彻底处理干净。
因此,望着眼前相貌英俊、红唇齿白的年轻都督,陆昭冷笑道:“或有商榷?陆衍身上多处箭伤,惨不忍睹,依我看是死因有待商榷。”
迫于眼前的压力与刀刃,虞衡终于开口道:“郡主,魏国得天道,乃众望所归。开城门内应是某所为,但也是事先与蒋都督商定,投降一事与太子殿下也有书信交待。况且陆衍是先被阵斩而死,那背部的箭伤,乃是之后所中流矢。”
若是先前元澈对这个虞衡还有些许回护之意,但此时愈发觉得此獠面目可憎。这话说的虚虚实实,好像杀陆衍是自己交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