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1 / 2)
陆振手抚髭须,道:“你且说来。”
陆昭道:“拓跋氏西郊祭天,以立君权神授。然而这个祭祀与汉家南郊祭祀不同,并不以皇帝和百官为纽带两端,而是用以维系整个鲜卑族对皇权的认同。昔年王叡主持更化改制,废西郊祭天,就是将魏国的皇权与鲜卑旧族剥离开,继而以汉人为首的世家百官为力量之源。鲜卑旧语不再言于庙堂之高,胡服杂衣不再加于帝王之身,废弃西郊祭祀乃是对鲜卑皇权做了最后一次阉割。鲜卑代人与汉祚世家的尊卑早已颠倒,贵族的爵位与官制等级早已被涂抹,尊孔,易服,汉人从原先魏国政权的底层,重新一跃而上。”
虽然谢云更改吏制,在六镇边将选官法里动了手脚,但其人本身也将世家执政推到了一个自专、自满的恶劣局面。与高屋建瓴的王叡相比,在陆昭看来,自不可同台而论。
“如今,身为汉人的世家们已非石逆胡虏戈矛之下的两脚羊。我们重新掌握了庙堂之高的话权,街头巷尾的舆论,大量书写着世族的功勋,同时涂抹着皇室与宗王的形象。女儿日夜反观这段过往,深知皇室并非那般不堪,世族也并非没有责任,但更看到了黑暗之中的一条法则。当一个阶层掌握了话语权的时候,便会对潜在的威胁不遗余力地打压。如果不能言己之语,发己之声,那么他人便会对我们的过往、形象与尊严肆意抹黑。国家、民族、阶层,所有的斗争难分对错,只论胜败。没有掌握话语权的失败者,便不能对这个世道确权。唯有胜者,才能大罗升天。”
“司空之职,掌宗室;凡郊祀之事,掌扫除乐嚣;大丧则掌将校复土。凡国有大造大疑,谏争,其地位权力更与太尉等同。假使令北海公元丕重新掌此职,虽在职事上被架空,但一旦其占据平城六镇之力,恢复西郊祭祀,无异于重新拾起齐斧太阿。届时汉人又当如何自处,世家又当如何自处?因此,女儿宁可将太尉一职让给北海公,也不愿意再起拓跋鲜卑之旧威,贬损汉祚。”
“太尉啊……”陆振略微沉吟。在各州设立刺史督军事后,太尉对于四方兵事功课便没有太多的干涉权,所剩的不过是部分军官的监督考察之责,并且分管太常卿、光禄卿和卫尉。太常卿虽掌礼仪祭祀,但与卫尉、光禄卿一样,直接对话皇帝。且由于孔圣之后孔昱加侍中,礼仪郊庙制度也早由尚书仪曹分领,太常不置已注定是常态。
思忖片刻后,陆振慨叹而言:“百年之后,吾亦不愿做史书中一南夷、一蝼蚁耳。此事你既已察之幽微,不妨先私书信一封,致行台王令。至于长安方面,太尉之职军权意味较浓,北海公与我家分光,倒可稍稍缓解皇帝的不安。至于其他人家,王中书处自当说明,其余人家倒也不必解释得太过露骨。”
陆昭连忙点头称是。
“司徒和司空将丞相的权力一分两半,御史大夫的检察权被分散于三公各自监管,太尉也无军事指挥与调度之权。司徒掌人口土地既内政,但粮草资源却在司空手里。司空空有粮草财帛,却无法插手军事与郡国的具体政策。如此一来,三公就再也杀不出一家独大的局面了,丞相霸府时代不会回去,皇帝不会允许,世家们甚至更是乐见雨露均沾。外朝之大厦将倾,由中朝的尚书省接手。即便是录尚书事权倾一时,在会随着太子与行台的归来很快过去。”陆振冷冷一笑,“内朝无尊位,外朝无重权。呵,老皇帝看似妥协了世家,实际上还是在为太子量体裁衣啊。”
制度上的量体裁衣,在当时的君主身上或许极为合适,但是转到子孙身上或许就大了。衣服很难彻底拆了重新改,那就只能找些垫子先点起来。一个人穿着垫起来的衣服,终归是不伦不类,走路都难以走好。而那些垫子,就是权臣、外戚与宦官。
尚书省的独大本身是为最英明、最有能力的皇帝服务的,但同时也有着极为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在皇帝缺位时亦或是皇帝幼小时,权力也会以录尚书事的形式转移在权臣的手上。若不设录尚书事,则会被外戚与宦官们抢夺。
而现在,这柄荆棘权杖寄托着世家的信任、太子的信任,终于交到了陆家的手上。在太子与行台回归之前,是否要呼风唤雨,是否要改天换地,全在执权者的一念之间。只是门阀执政,永远对一家独大充满了警惕,对一族专政充满了恶意,老皇帝用这把权杖将陆昭的野心开启,而她一旦踏错,必将受到最猛烈的反噬。
这是皇权对她最高的礼赞,亦是对她最深的赌咒。
止沸
二月初十, 朝议决定为时任殿中尚书的陆昭加录尚书事。陆昭固辞不受。随后,陆昭请调陈留王氏、京兆卫氏、河东柳氏、京兆韦氏、陇西彭氏、吴郡朱氏以及扶风马氏子弟选入羽林军,充任殿前侍卫。继魏允被捕, 陆冲也因事功暂以散骑常侍的职位,假羽林中郎将一职。
两日后, 朝议再请陆昭加录尚书事, 陆昭仍旧固辞。同时,金城行台在得知元湛请移都平城之后,开始集体发声抗议。中书甚至将大部分已经装车押往长安的诏书全部撤下, 重新搬回了玉京宫。
长安城内发生的种种,对于早在二月初便退还灞城的北海公元丕来说, 已经明白了然。三公之制的改革,皇权与世家的暗战, 乃是自崔谅身死熊熊烈火之后的漫长余温。京师回攻战,陆归仅仅有夺取北门之功, 相比于陆归,元丕的战机可谓大功。作为有着阵斩敌将愿望的老狂人, 元丕对崔谅自刎的决策有些不满。但如今看朝廷内的风声鹤唳, 他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他已是世袭国公,统领北镇,这样大的功勋若是在年轻时, 可谓求之不得。但如今他在北境拥兵数万,如此大的功勋除了招惹一个徒有其名的三公之位与旁人的侧目,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的好处。大胜或可名留青史, 但完胜必将引火烧身。
身为宗室, 无论是长安还是行台的世家都对他抱有浓浓的敌意。甚至为了削弱他的功勋,开始命人散布一些谣言。譬如当年凉王攻打长安的时候, 他为什么不出并勤王?此次勤王又意在何为?
对于种种泼污,元丕并不作任何申辩。其实对于当年凉王攻打长安,冷眼旁观就是他的本意。长安的帝王废除了族制,鲜卑与宗室地位一落千丈。他真想看看凉王是否能攻入长安,将政局清洗,让鲜卑和宗室恢复以前的荣光。他甚至对崔谅都不乏期待,他也知道当崔谅血洗长安时,就注定达到了此生权力的天花板。而仅仅是为了这样一个天花板,崔谅以一介寒门之资而触碰到这个高度,又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
然而当陆昭来到北镇的时候,他仿佛忽然看到了撬动时局的力量。她也是世家出身,但亦生长于皇权背景。在家学与经传登峰造极的那片雪山之顶上,又露出一片火山的灰烬,她经历过痛苦的打磨与欲望的啃噬。她将他引入局中,并向他表示尊重,但这份尊重的方式却又小心而谨慎,对于郊祀的问题表达得更是隐晦。她小心翼翼操刀,精准地切割着各个势力的利益点,以期避免任何冲突所引发的内耗。
譬如这次淄川王元湛所提及的迁都之事,陆昭甚至没有表示出任何回绝的意思。而是稍稍绕了一个弯,通过将谢颐、魏氏父子捆绑论罪的方式,绕过了皇帝和心思不明的皇子们,来试着与自己进行一场对话。而后日,便是陆昭来灞城以来使的身份正式面见自己。
二月十四日清晨,陆昭以殿中尚书身份,持天子旌节、驺虞幡,驾法簿,随众两千余人前往灞城外。驺虞幡乃前朝之最重者,每每朝局之危时,兵事之险时,多用以传旨、止兵,见之者辄慴伏而不敢动。陆昭却并不以此为重,命大部分兵员停留在灞桥以西后,仅领千人与随驾过桥。而城上的北海公元丕见天子旌幡来此,连忙命人打开城门,随后亲自下城,依礼相见。
此时以元丕为首一众北镇将领,另并元丕的长孙元澄、次孙元深,齐齐整整跪在灞城门前。
陆昭也旋即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夫大德重义,亟闻其教,世敝国危,希遇其人。自非达义之至,识正之深者,孰能抗心卫主,舍身固节者哉!北海公丕,文辩优洽,秉尚贞悫。当要逼之切,意色不桡,厉兵诛逆,气震凶党。白刃交至,忠志不移。古之怀忠奉贞,未云出其右者。今封北海公丕为太尉,兼朔方郡太守,督北六镇军事,持节,平尚书事。”
原本元丕神色淡然,但是当他听到加封太尉一衔时,已然有些出乎意料。最后听到平尚书事的时候,面色已转为震惊。
陆昭深知元丕脾性,此行也没有带太多世家子弟,殿内禁军还要交给陈霆与许平纲,因此仅带了吴玥和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冒牌的陈留王氏王赫随行。
吴玥和王赫离陆昭较远。王赫对这些官职头衔并不熟悉,只皱着眉头不露声色地低声问:“这衔儿怎么听着和以往有点不一样啊。”
王赫自崔谅进京后,执掌永宁殿周围的宿卫,这种诏书听得多了,竟也培养出一点语感出来。
吴玥轻笑了一声,道:“你还真说对了,是和以往的不一样。你以前听的那些权臣的加封基本上是录尚书事加侍中。”碍于礼仪,吴玥也没
有与王赫多说,只见北海公元丕激动地领旨谢恩,随后引陆昭等人入城。
元丕毕竟年高,一场大战下来也是精力不济,但这次会面却不像上次那般泡脚濯足,而是衣冠齐整,连须发都精心修理过一番。
“陆尚书请坐。”元丕既入内,也不执那些虚礼,“陆侍中首破京畿,得建不世之功,倒是我等老朽汗颜啊。不知此次陆尚书是否也能成功录尚书呢?”
先前陆昭传书京畿已破,但长安北门的火光已是他拿到书信之后的事了。考虑到崔谅的兵力以及长乐宫内不可能没有严谨的布防,再加上这几日从长安城里传出的种种流言,他也不难猜出陆昭的书信乃是诳言,而自己着实被当成了七国之乱的梁王坑了一次。因此再见到陆昭,元丕也难得有什么好脸色。
陆昭忙道不敢。
元丕也懒作纠缠,以这几日长安的风声鹤唳和自己敏感的身份,能得到太尉这个加衔,他已经知道没有陆昭的推动和首肯,是不可能获得的。而朝廷没有令他立即罢兵,反而得到了仅次于录尚书事的平尚书事,他也没有什么怨言。
陆昭道:“此次请北海公共平尚书事,也是皇帝陛下对北海公的倚重。如此,北海公倒也不必急于离开灞城。”
元丕明白,平尚书事这一加官可以说让他有足够的理由留在灞城,以便观览尚书省公文。不过元丕也清楚长安城里那些人自然不会乐见自己真的入宫去平什么尚书事,不然的话不会连侍中这个加衔都不肯给。有了侍中,可以随时入觐面见皇帝,再加上执掌禁军的职权,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知枢要,平尚书事。
元丕落座后直截了当道:“既不必离开灞城,也不必入皇城吧。呵,貉子可恶。大汤止沸,鼎却未冷,你急着牵扯老子进去,要做什么,老子还不知道?被皇帝摩搓得快受不了了吧。”
陆昭闻言也就不再多话。这位北海公的路数着实和其他世家有些不同,说话直刀子似的捅来捅去,奈何资历太老,她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
元丕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涸喉咙,随后开口道:“这个平尚书事,我就不接了。入城实在不必,至于陆侍中要领尚书事还是平尚书事,自决即可。”
陆昭道:“余下仍有一事,想请教北海公。”
元丕知道陆昭所言乃是魏允、谢颐、魏明等人一事,这个案子在长安搅得风生水起,一是为了平下迁都一事,其次是要让元丕对于此案有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由这个意见,世家们也能看出北海公本人的一些意象,倒非一定要置某一方亦或某人于死地。
元丕道:“魏明私交诸侯王,扣押文书,我欲收而斩之。至于谢家子与那个羽林中郎将,本公于北镇时既未见人也未有深交,不若请询司徒,以免失之中正。”
对方既然以表明要严惩魏明,也基本表态断了魏明与谢家的线,更不会再与淄川王元湛有什么瓜葛。
营帐内的大事,王赫与吴玥无法参与,两人借在帐外休憩的时候,闲谈了片刻。王赫先前觉得此次分封略有不同,如今听吴玥讲解才发现大有意味。
“历来非尚书省官员参与尚书事不过四种,录尚书事、平尚书事、视尚书事和省尚书事。录即领也,领尚书事者可处理尚书省所受文书,有一言决策之权。平、视、省就相对次一等,即评议、参与、兼顾之意,并无决策之权。若领尚书事如霍光等重臣,便可算皇帝的辅政重臣,这样的头衔多加在三公之后。若仅领三公而不涉尚书事,势位就要少一大块。”吴玥耐心解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