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节(2 / 2)
李香庭瞧他无邪的笑容,也跟着微笑:“这里冷,跟我走吧。”他握住李仁玉的手,将人拉站起来,才发现他的右腿站不稳,头顶也少了一大块头皮,疤痕骇人,像是被炮弹炸伤。
李香庭悲悯地俯视伤痕累累的老人,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拾上坠落在地的僧袍披于其身,扶着一瘸一拐的父亲往住处去。
李香庭和吴硕近日住在孟宜棣的书店。
这家书店关门很久了,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孟家老小搬迁到香港,不料途中长子惨死于炮火,孟宜棣虽学的音乐,向来风花雪月惯了,但也不得不继承家业,投身生意场。
书店除了五花八门的书,还收藏了许多稀奇小玩意,常年无人打扫,蒙了一层灰。
孟宜棣本要带他回家中居住,也好有个照应,但李香庭不想再麻烦人,便到书店二楼暂歇脚,房间虽乱而小,但有一遮风避雨处便足够了。
吴硕还没回来。
李香庭带李仁玉来到二楼,烧了点水想给他擦擦身子。
刚端上盆出来,见李仁玉坐在床边啃吴硕昨晚买回来、未吃完的素包子。
李香庭将盆放在地上,脱去李仁玉残破不堪的鞋,巨大的异味扑面而来,他握住乌黑冰凉的脚,放入温水中,轻轻揉搓,清澈的水立马变得浑浊。
泥沙沉了一底,李香庭又去换上一盆温水,给李仁玉泡着,接着用湿热的毛巾帮他擦脸。
李仁玉不想擦,推开他,指着墙上挂的小提琴傻笑。
李香庭捉住他的手,仔细擦拭。
他看着父亲粗粝的掌心,曾经就是这双手,扬着板子、挥着鞭子一下下打在自己身上,也是这双手,买卖鸦片,迫害了无数百姓。
在寂州时,邬长筠曾给自己来过一封信,讲到李仁玉没有判死刑,被派到军服厂做劳工,他不知道李仁玉后来去了哪里?又是怎样在战争中存活下来?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所造恶业,应受恶报。
原因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了。
李香庭将被子盖到他腿上:“这些年,我日日夜夜诵经为你赎罪。”
李仁玉玩起枕头来。
“放下过往,跟我去寂州吧。”
李仁玉忽然扬起枕头砸他。
李香庭任由他玩闹,盘腿而坐,纹丝不动。
李仁玉玩开心了,又傻乐起来,看到他手里的佛珠手串,伸手要抢。
李香庭把佛串给他。
李仁玉摆弄片刻,随手扔到旁边。
李香庭将它拿起来,戴到李仁玉手腕上:
“所谓金光,灭除诸恶,爸,我给你讲讲《金光明经》吧。”
……
楼下传来开门声,是吴硕回来了。
他是与策展方及两个出版社编辑吃饭去的,喝多了,走路轻飘飘的。
吴硕穿着旧西装,头发已经留长,一身长褂棉袄,在楼梯上便听到李香庭喃喃念经的声音:
“远离一切,诸恶业等,善修无量,白净之业。”1
吴硕脚步放轻,悄声走上来,却见李香庭盘腿坐在地上。
床上躺了个沉睡的老头,邋里邋遢,还在微鼾。
他没有出声,默默坐到自己床铺上,侧躺下去,凝视住李香庭的背影。
这么多年,凡是烦闷的时候,只要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心便奇能奇怪地静下来。
近几日,吴硕为了宣传壁画不停奔走,做了很多讲座,见了各行各业的人,许多事情李香庭不方便出面,全交由自己来做。
这次离开华恩寺到外面做宣传,李香庭本意让他带上刚来的老师,可吴硕刚毕业就去了华恩寺,没有社会经验,太长时间与世隔绝,难以独当一面,心里没底,临行前几夜彻夜难眠,恐做不好,便硬拉上老师一起出来。
在寂州两年,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坎坷而艰辛,随时面对鬼子的刀枪,经历了无数次掠夺和欺辱,还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虽常抱怨,想要离开,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同老师坚守在荒野古寺中,守着一方净土、一缕文脉。
那些悲喜交织的时光里,吴硕跟李香庭学了不少东西,可能力有限,又时常心浮气躁,远没有李香庭研究得透彻。
他的大多数文章都是李香庭所写,只不过冠己之名刊登了出去,就连这次讲座的稿件,也是李香庭逐字逐句磨下来的。
因为这些,他得到了无数业界人士的夸耀和敬佩,成了大家口中的“文化英雄”,可只有自己知道,所有荣誉背后,都是老师的默默付出。
他有时会羞愧,因为自己的“德不配位”,也理解李香庭隐世而居、淡泊名利的心,于是常安慰自己:没关系,一切都是为了壁画,只要能将这些伟大的艺术瑰宝弘扬出去,让更多知道,浮名浮利,不过虚空。
忙活了一整天,吴硕早已疲惫不堪,但每想到无数国人、外国人看到壁画时惊叹的眼神,心就变得火热。
也更加期待,有朝一日,它们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一切诸苦,无依无归,无有救护,我为是等,作归依处。
……”2
耳边是李香庭弥弥的诵经声,虽轻,但让人觉得余音绕梁,他闭上眼睛,许是喝太多,仿佛能听到华恩寺的晨鼓暮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