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中的(2 / 2)
这细金环是令狐云的祖母留给他的一件珍宝,别看只有五六根发丝合起那么细,上面却是雕刻有玄奘西行达摩东渡等等经典事件。上面每一个佛像人物只有芝麻粒那么一点点,却是纤毫必显,精致非凡。
金环本是一对,一个刻西方极乐众佛陀,一个刻人间僧侣传教悲欢离合。
令狐云平日极为喜爱这对金环,戴在身上怎么都不愿意摘,那日被马匪绑去后,他立刻就把双环藏了起来,这才没被搜走。
如今为了两人能平安回城,令狐云这才是忍痛割爱。
那带队人一看这金环就知道价值非凡,简直是爱不释手,当下就把两个孩子给带进了队里。
可是一天下来,这领头把金环拿出来反反复复的摸摸又看看,对这工艺是佩服不已,可同时也发现了不对,这环上有一处是佛陀化身东渡中原,可是再往下关于他如何传教就是戛然而止。
领头人越看越不对,觉得令狐云身上肯定还有另一个,对宝物的迷恋已使他入了魔,竟然起了杀人夺宝的心思。
这晚,趁夜深时他偷偷摸摸就想去搜令狐云的身。
然而刚走进一步,一只匕首就插在了他靴子前一寸的沙中。
那领头人立刻就呆住了,往前一看,原来两个孩子中稍大些的那个还没睡,正在月光下磨刀。
沙漠的月光很冷,那孩子的目光更冷,就如要噬人的野兽一般。
“给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要贪想。”李烟罗手指伸进嘴里吹了个口哨,瞬间听得周围沙丘传来阵阵狼嚎,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我…我…”领头人腿都站不直了。
李烟罗说道,“沙漠有条规矩,贪心的人要留下小指,不然会被狼群吃的骨头都不剩。”他眼神落在那匕首上,“左手,还是右手?”
奇怪,明明眼前就只是一个孩童,领头人却是格外怕他,那种感觉就像赤裸裸被献祭在了凶兽面前,恐惧抓住了他的心脏,他哆哆嗦嗦地跪下来。
李烟罗目光依然冰冷,“左手还是右手?我不想再重复一次。”
领头人颤抖着伸出了左手。
“你自己来。”
众人本来在警视周围可能出现的狼群,突的听见一声惨叫,所有人都寻了过来,就看见他们的头儿捂着流血的手,汗流不止。
领头人从怀中掏出那金环递过去。
李烟罗只看了一眼,“他给你的,就是你的。”
“多谢。”领头人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道谢,却觉得自己此时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刚刚那种恐怖的压力比他这些年遇到的每一个国君都要强。
如果说谁能有这种令人心惊的威慑,也就只有突厥那位战死的老汗王了。
可是这可能吗?一个落难的孩子而已,汗王?
“啪啪”
早上,万物寂静时令狐府的大门被拍响,小厮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大门,“谁啊?”
“我,你家大公子!”令狐云一脚把门踹开,“把全府的人都叫起来迎接小爷我!”
“你……”小厮原本想说谁大早上的发神经,但一看真是令狐云,立刻把话给咽了回去,连忙点头哈腰,“大公子回来了。”
令狐云拉着李烟罗的手走进府中,邦邦的敲锣把所有人都吵醒后,再一掐腰踮脚站在台阶上吩咐道,“把小爷我的浴桶放好水,饭菜准备好,然后晚上再叫醒我!”
说罢,把房门一踹,拉着李烟罗进屋倒头就睡。
两人刚从外面回来,都是一身的尘土味,令狐云不在乎,李烟罗却是受不了。
他拽了拽令狐云的衣领,“起来?”
“干什么?”令狐云含含糊糊地问。
“沐浴。”
“不要,我要睡觉!”一回到熟悉的地方,令狐云就恢复了娇蛮的本性。
然而李烟罗并不会惯着他,李烟罗出身突厥皇室平日里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表面上看他是会为了权势而退避忍让,但其实骨子里他却是个极为强硬之人。
“沐浴。”李烟罗重复道,一把抱起令狐云,不顾他的挣扎将人抱到屋门,对着外面仆人吩咐道,“热水。”
待到浴桶灌满水,李烟罗剥了令狐云的衣服,将人摁进了水中。
“放开!这是我家!唔…”令狐云大力挣扎,将周围弄的遍地都是水渍。
“不要动。”李烟罗将额前碎发撩上去,露出那双乌黑眼瞳,俯身额头抵着令狐云湿漉漉的眉心,他的声音也放软些,“洗干净了再睡觉,好嘛?”
最后一字尾音压下去,介于青年和成熟男人之间的沙哑混着升腾起的水汽,攥紧令狐云耳中,意外的令他安静了下来。
“我好困,想睡…”令狐云声音很软,格外的轻,带着一点恳求,像是在外流浪的小猫终于回到了主人身边,蹭着手心发出的呼噜声。
李烟罗伸手托住了令狐云的脸颊,“很快的,等洗好了我抱你去床上,不会吵醒你的。”
“嗯。”令狐云点头都没力气,眼睛眨巴两下,睫毛被水汽越压越重终于进入了梦乡。
李烟罗捞过帕子沾着水轻轻为令狐云擦拭着身子,虽然令狐云脸看起来圆圆的,但身子却是纤瘦,浅浅掐一把都能摸到骨头。
湿重的帕子轻轻擦过赤裸的身体,李烟罗在心中比划着手中这具躯体,丈量着他的骨形,慢慢描绘着令狐云长大的模样。
纤瘦的骨架,细腻的皮肤,清秀的眉眼,一位翩翩佳公子的样子逐渐浮现在眼前。李烟罗唇边带上一丝笑,沾着水的手指在令狐云眉心点了一下,心里暗忖,还要再加上一些娇气。
听着水流被搅动的潺潺声,李烟罗心中也有了一些困意,他从水中抱起令狐云,拽过旁边绸布裹在了他身上。
未擦干的水珠浸湿了薄薄的绸布,顺着浸透了李烟罗的衣衫,也连着将那一颗冰冷的心一并温热。
动作间,指腹不经意就会摩擦到令狐云露在外的肌肤,细腻的比身上的丝绸还要光滑。
李烟罗的神色逐渐和缓,他想到了在匪窝里令狐云的聪慧,和刚回到家中的放松与信任,抱着令狐云腰肢的手搂的更紧。
“我很好奇你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会是珍珠还是鱼目呢?”
寂静的寝房中听得一声轻笑,随后就再没了声音。
“我要吃这个。”
晚膳时令狐云坐在上位,颐气指使地命令李烟罗给他端菜。
令狐夫妇陪在身侧,旁边则是坐着他们的二儿子令狐月。
“哥哥,你能逃出魔窟我也很替你感到高兴,可是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领进家的确是不太好。”令狐月长的格外白净秀气,他比令狐云小两岁,然而看起来却要稳重不少。
“你那看起来是像为我高兴的样子吗?”令狐云生气道,“你要真高兴就该笑一笑,而不是板着张脸,比夫子的脸都要拉的长。”
“我哪里有板脸了,难道我没有在笑吗?是你一回来就睡的跟死猪一样吧!”令狐月也很生气。
“行了,”当家夫人出来打圆场,“你们两兄弟一见面就斗嘴,阿云你不要总挑你弟弟的错,还有阿月你也是,你兄长被掳走的时候你在家急得不知哭几回,一天到晚眼泪都没停过,还抱着自己的文房四宝要买了筹赎金,怎么你哥哥一回来你倒是又把脸板上了?”
“我没有!”令狐月急了,一张白脸气的通红。
令狐云在旁边做着鬼脸,“略略略,令狐月是个哭包,小时候是小哭包,长大了是大哭包,娶不到媳妇找不到郎。”
“我不理你们了!”令狐月咬着牙,将眼中的泪珠紧紧逼回去,转身就跑出了饭堂。
“哭包月!又要下雨了!”
晚膳结束,令狐云坐在院子里双腿悬在高高的椅上一晃一晃的叉蜜瓜吃。
李烟罗站在身侧,削着手里的蜜瓜,灵巧的将熟透的瓜肉切成一个个小块放进白瓷盘,长长的瓜皮在桌上累成一堆,“公子你不喜欢二公子?”
“没有啊,”令狐云嘴里咬着蜜瓜,黏黏的瓜汁将他的双唇染的一片晶亮,“只是他很喜欢哭,好烦人的。”
“是有一点不喜欢的吧。”李烟罗说了句。
令狐云晃荡的双腿停住了,“没有的。”
“家里再多一个男孩的话,就不会是只有自己一个了,那样就算被匪徒劫走,在父母眼里也还有个备选的孩子……”
“你在胡说八道,你滚出去!我不要你伺候了!”令狐云拿起盘子朝着李烟罗砸去,心却一下揪起像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蜜瓜块砸在脸上,李烟罗却不生气,反而是跪了下来,抬头直视着令狐云,“请公子恕我冒犯,我只是想告诉公子,在这世上公子可能不会是别人的唯一,却是烟罗我唯一的依靠,除了公子身边,我再无别处可去。”
李烟罗拉过令狐云的手,额头抵在他的手背,“请不要丢下我,一辈子,好吗?”
“我……”两人相触的地方格外滚烫,令狐云吓得几乎要抽出手去逃跑,可是他的心中却偏偏升起了一点贪婪。
有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依赖你,只看着你。
那种对于忠诚和感情的贪婪吞噬着令狐云的心,让他没能上,怎么会次次都名落孙山。”令狐月仍旧是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只是眉间添了几道深纹。
令狐云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随便吧,我可能也就这样了,明日兄长去送你。”
然而回到屋内,令狐云一把将桌上的书卷扫落在地,随后拿过一本书愤力在手中撕着,一片片的纸页如同破碎的蝴蝶,待撕累了又大力砸向一边。
没有用心?怎么可能没有用心!数十年寒窗,日日挑灯夜读,冬不敢入被,夏不敢伸腰,这是没有用心吗?!
令狐云趴在一片狼藉的书案上哭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却是咬着唇死命不愿发出呜咽声,大颗的眼泪落下晕染了墨迹。
“公子,”李烟罗走的很小心,绕过了地上的书籍,将一件衣衫搭在了令狐云的肩头,“入夜了,睡吧。”
“漫卷诗书我欲狂,十年日月换童生,本欲蟾宫先折桂,怎料到头一场空。”令狐云吸了吸鼻子,仍未抬头。
“天黑云自在,山高水自流,不用执着。”
“你话说的简单,”令狐云一下抬起头,露出通红的双眼,“又不是你考,你知道那种抓心挠肺然后又痛击心肠的感觉吗?”
“我不知道啊,我又不考。”李烟罗双手抱胸,“只是天芳居今日又进账了万两银子,若是书中找不到黄金屋,我就建一个黄金屋,不能让我家公子受委屈。”
令狐云擦了擦眼角,“你从哪拉来那么多大客人的?每次都供不应求。”
“不是我的功劳,”李烟罗俯下身,双手抚着令狐云的肩头,两人离的极近鼻尖都快要触在一起,“是公子每次都能做出那么多好看的花样,那些西域诸侯王妃自然是争着要。考取功名无非是为了封候拜相,公子要是喜欢那顶相冠,我日后为公子取来百个千个,你丢着玩。”
“你开我的玩笑!”令狐云伸手要去打李烟罗,然而手腕却被抓住。
李烟罗将一个小琉璃瓶塞进他的手里,夜色下瓶中荧光闪烁是无数飞着翅膀的萤虫,“七月流火,流萤飞过,恰似碎金,讨尔欢心。”
“我曾说当我高中时,会有万萤相邀,送我上月宫,”令狐云的嘴角想扯出笑,可是刚挑起些,眼中就先含住了泪,“可是……”他将琉璃瓶放到桌上,“这样一点萤虫,我又哪里去得了……”
窗户被吹开,有几只萤虫飞了进来,李烟罗拉着令狐云的手腕将人带到窗前,举目看去,黑色的庭院中无数流萤飞舞,穿梭在枝木间,同着天上洒下的银色月光,如梦似幻。
“我…”令狐云还没说什么,李烟罗先将一个花枝放入他的手中。
萤虫立刻被花上甜蜜吸引,飞过来停在枝上,原本普通的花枝瞬间金光闪烁如月宫落下的一枝金桂。
“谁说一定要上蟾宫,这寒月金桂在人间我也能替你寻来。”李烟罗说道。
令狐云抿了抿唇,不让他看出自己唇边的笑,强做冷淡,“这场景你花了多少银子,我给你…”
他的手心被挠了一下,令狐云略有些不好意思。
“不需要谈钱,能博公子一笑,足矣。”
七月的夜色中,本该带有一点寒意,令狐云却觉得自己的心格外的热,跳的也快,他偷偷伸手反握住李烟罗的手,然而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他又立刻松开了手,害怕自己心乱的声音会随着两人紧握的手传过去。
因为夜里这件插曲,令狐云睡过了头。
第二日清早,令狐月坐在马车上,撩着帘子一直在等自己的兄长,然而只等到日头高悬也未曾等到。
令狐夫人捏帕子揩揩眼角,柔声道,“阿月,你先走吧,你大哥怕是睡过了头,不过日后也有的是机会见面,不用急于这一时。”
“哼,”旁边的令狐老爷鼻子里哼着气,“连自己亲弟弟的送别都能忘了,我看他是越来越放肆了!”
夫人拉了拉老爷的衣角,“别说他了,你总念着小儿子,有没有想过阿云他心里也不好受,他可是…也考试了…”
“那是他自己不争气!”老爷双眼一瞪,“总鼓弄些商贾的下贱东西,都未曾用过心。”
令狐月不愿听父母说这些,索性放下了车帘,吩咐车夫上路,待走出几里,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某样东西忘带了,打开包袱检查时却发现,包袱中被塞入百两白银和一叠银票。家中有这个财力的,只能是他的大哥。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车外有动静,再掀开帘子,发现车后是自己的兄长追来。
令狐云明显是刚睡醒,寝衣外只披了青色大衫,头发胡乱扎成髻,且错将毛笔当发簪插在了头上,他往前再追几步,眼看是追不上终于停下。
“兄长,别过了。”打小爱哭的令狐月这次却没有哭出来。
“别过,”令狐云撩袖子猛擦了一把眼睛,然后冲着车影大喊一声,“弟弟,别…,你要好好的…”
令狐云的双唇嗫嚅着,他想说功名不重要,想说家中都有兄长看着,想说你缺什么就写信告诉我。
可是他只能说这一句,令狐云知道弟弟身上寄托了家族太多的期待。
“别了…”令狐云慢慢说出这话,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真正送别的是什么,是十几年来对功名的渴望,是父母这么多年强行施加的重担,是他一直对自己的枷锁。
“公子,”李烟罗此时走过来,举着手里的油纸伞为令狐云遮去烈阳,“已经走远了,我们回吧。”
令狐云一把抓住了李烟罗的手臂,直起身子,“好,你说得对,封候拜相不过也只是一个诏书罢了,我不适合读书这条路,可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公子,”李烟罗的伞往旁倾的更多,从两人身后影子看,似是要把令狐云整个搂住。
“我要让日后世人提起河西,先想到商路的令狐云,我要证明就算学成文武艺,也不一定要卖于帝王家。”令狐云双眼笑成两弯月,“我要自己活,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好,公子是最厉害的。”李烟罗很捧场。
“云在青天水在瓶,烟罗哥哥常在我心。”令狐云一把扯住李烟罗的手臂,抬头对他笑的很甜,正如儿时每次求人时的模样,“烟罗哥哥一定要陪在我身边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