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七)
自家的產业,股份1%都没外漏,不怕会有股东们董事们来制肘,又得了太上皇的旨意全权办事,按理说我这番改革只要按部就班,迟早都能看到成绩的。
我知道谁都这样想。有人帮我算着日子算进度,有人等着我成功给我庆祝,有人等着我出错踩我下马。
就因知道,心理上的压力更没有一刻是放得下来的,就连睡下了,大脑皮质都一再repeat日间的公事。
改革失败?
进度太慢?
失误频频?
这些都不被允许。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在家里的处境更不允许。
注意力离不了公事,我便几乎不休假,天天都到厂里报到。对菸的需求量也增加了,范源进通过两个月试用期那时,我已经一天一包半,手指还没被菸燻黄,可也一身古龙水掩不住的菸味了。
「总经理?」这天过马路,我又分心去想上午小修过的新厂规划平面图,范源进连着叫我几声我都没反应,他便隔着西装外套拉住我手肘,将我拉到对向的停车场入口。
我朝他看了眼,没有多馀的表示,他也习惯成自然,对着我戴助听器的那耳说等我一下,转身就进停车场开车去了。
这个路口交通比较复杂,位在市中心热闹地段的边缘,是个车来车往、省道与线道交会的五岔路,刚刚横越的双向路宽约有十二、三米,我们要通过的这向绿灯时间很短,他大概是怕我分心走路走太慢,到时被困在分隔岛上或遇到危险,才会出手拉我。
望着他步履匆匆的背影,我继续琢磨平面图的完善性,浑然不觉我对他已算特别。我一向好强,不喜欢被人当成残障同胞施助的感觉,包括我的家人,要是他们过马路敢像范源进刚刚那样拉我过,肯定要被我臭脸甩开的。
大抵是这个人是我面试进来,带在身边一起开会一起把大小厂务摸熟,一起跑外头见包工看机台一起跟客户交际应酬拉交情,算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左右手吧?没有谁会对自己的手起排斥,对范源进的肢体接触,我很早就撤掉排斥的直觉。
再说他平时很懂份际,眼明手快,反应敏捷,若非必要,几乎不会主动跟我有身体上的碰触。
「总经理,我下周家里有事。」副驾驶座都还没被我坐热,他就开口了,「能让我请五、六、日吗?」
看来他刚刚在客户那,跟我比call机响了得去回通电话,应该就是这事了。
那时候,台湾的工制还没实施周休二日,他从上班到开口请假这当下已有四个多月,几乎每个周日都自动自发来公司跟我一起加不打卡的没钱班,我扔什么他就处理什么,我若是大妈他就是三妈(註),也没听过他跟我喊累,说他吃不消,只是请个三天假去处理私事,确实不过份。
(註:大妈是妈祖林默娘,三妈是大妈的分灵修练得道的陈静。)
好。等红灯时,我朝转脸看我的范源进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又接着比:
要带南投的土產回来给我。
「好。」他又笑得眼弯唇翘,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给他打上苹果光,衬得他格外好看。
第一次允他假的我,没想到我已然有些离他不得。不过三天,繁琐的小事就快把我惹毛成炸弹,少个他帮我接电话收文件,安排开会与应酬的时间,过滤上呈事务的轻重缓急,让我意识到他的重要性。
虽然我给范源进的薪水不算低,可还是掩不过我花一份工的钱,却让他干两人、甚至三人份工作量的事实。
他是总经理特别助理,也是总经理秘书,更是总经理司机兼翻译,还得出场帮我挡酒,替我说场面话,给我保续旧合约,争取新合约。
于是,周一他回来上班,跟我说早,我对他比的第一件事就是:
我决定给你加薪。你想涨几成?
他愣了下,然后又笑了,我很喜欢他眼弯唇翘的模样,颇有几分可爱。
「我请假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他当我开他玩笑,回话还是谨守份际。
很多事,我都快被烦死了。我边比边说唇语,故做苦恼的望着他,然后,发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
不过才隔三天没见面,应该是看我看得很习惯,就差没有一见我就烦的大男人,竟然对着我……脸红了?
(八)
「咳、咳咳……咳嗯,早会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看黄姊佈置好了没。」
望着落荒而逃的背影,那抹迅速被范源进藏起的靦腆让我玩味许久。稍后坐在会议室里,我刻意将视线凝聚在他身上,看他故做不知,却是一身无法排遣的不自在气场,我心里开始隐有所感,却不确定。
学法四年,本科从业十一个月,我活得还不算长,可看过、听过、经手过的种种故事、型色八卦、各类案件,也让我生命的宽度不算窄了。
因为喜欢读杂书,热衷稗官野史胜过正史列传,所以我大学时期就知道魏晋南北朝曾出过一位男皇后,知道二战时期的纳粹战俘营怎么对待性别倒错者,也看过猩猩群体里的雄性首领会鸡姦同性囉嘍的行为研究。
所以,当时我归纳出的结论,是:同性之间的恋慕,不是近代才出现的现象,是人类本性里一种畸形的分化。大概,就跟我的耳疾一样,都是天性,都会遗传。
不过,知道归知道,推论归推论,无论二十一世纪后我曾多么自豪我在大学时期就有这么接近正确的同性恋观念,在我猜测范源进可能对我<心思不纯>的当下虽不至于觉得他齷齪,却是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一方面一想到他若过来搂抱我,心理上便会生出难以接受的排斥感,一方面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会这样……真的是……天生的?
当时我还不知道,我未来的爱人拥有不逊于我的敏感直觉,因为他也算身障人士。这种不愿被人看轻、自矜自爱、自立自强、力保尊严的直觉在千千万万的身残志不残的斗士身上都能看得到,而他的强度,刚好也不输给我的。
于是,就在我开始留意不给他机会碰触我的同时,他也主动与我保持出比以往要更远的距离,不仅口气上全然公事化,变得很严肃都不笑,非不得已要引起我注意时他会拿文件在我眼前晃,少数几次走神叫不醒他不是请人来轻拍我,就是用纸张捲起来轻碰我的肩或手臂。
比方说,现在就是。
「对不起,总务处再送的下个月採买申请书修改好了,劳您再过目。」间接以文件夹的窄边搁上我前肘,把我的注意力从冥思里唤回来的男人垂下视线不看我,字条上跟他嘴上的沟通又以对不起当开头,从他休完假回来已经过了三个礼拜,每一天,每一次,一日復一日,一回又一回,皆是如此。
外出办事过马路,我听不见他的叫唤他索性也陪我在路旁枯站,任一个接一个的绿灯亮起又熄灭,也不再来拉我。
有一股很不舒服的情绪,在我心间迅速的累积成一种衝动,这份贴在我袖子上的文件夹成为冲垮堤防的最后一袭浪,不是最高,不是最强,却是最碍眼!
「你……!」我摔开笔,用力拽住他的领带,迫他与我四目相对,以鼻尖相差鼻尖不出十五公分的距离:「想……要,怎、样?」
他是第一次听见我说话,所以,嘴巴微张憋住气,愣愣望着我的反应显得有点傻,有些可笑,我却觉得很满意。
为什么觉得很满意?发生那时不要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后来他也曾调侃我,私下的,因为他知道我好面子,说我跟他会走到一起,根本是我去惹他,我主动诱惑他的。
我没有否认,他提一次我就吻他一回。有时兴致正高,我会直接将他就地正法,有时只是相视而笑,互拥一会,该干嘛还干嘛去。
这就是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劣根性,也是缘份吧。虽然没有多走多少冤枉路,可每每想起那时候的范源进,我便觉得愧疚。
「我没想要怎么样。」被我拽住领带的男人咬着牙关低声说话,唇动得不明显,传进助听器的声音很模糊,我却将他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如果你觉得我不适任,我可以辞职,不用费心的与我保持距离。」
「……」
「我以我的家人发誓,我对你,只有这份工作该有的想法,如有说谎,三日之内,横死街头,不得善终。」
(九)
这誓发得太重了,还把家人都捎带来背书,看得出范源进这阵子受我影响也不小,竟如此决绝的力持自己的清白。
可他越是费劲去撇清,我便莫名的越不能释怀,怒气被撩到少有的高度,几近失控的边缘!
还拽住他的领带,我想看他的脸,以另一手的食指去勾他的下頷,他头一偏,上身向后微仰开来,我只来得及感受到他脸颊下缘的触感。
虽是一擦而过,接触的时间连半秒都不满,不太扎手的细软鬍根磨过我手指的瞬间却產生了微弱的电流,直把通向心脏的一串神经元刺激得突突直跳,好似细胞核全长出了小心脏,让我骇得一僵,心序立乱。
「不管你信不信,你的问题,我回答了。」他将脸转回来,抬起眼与我互视:「请你尊重我,放开,让我起来。」
隐忍的屈辱、怒气,还有另一些我解读不出的情绪在他眼里纠结翻腾,我脑里的理智与逻辑好似真被电得短路了,在他试图拉走领带的时候只一昧地命令手要扯紧,不可松开,眼睛更是眨也不眨的紧迫盯人,还能运作的少数脑细胞只告诉我:
这个人的眼睛,长得不算特别的好看,可他的眼神在每个流转之间,都在说话。
范源进瞳仁的顏色,似乎较平常人都要浅一些,很像母亲曾给我冲的爱心饮品。
我高中那时没有住校,校区跟家里相距将近三十公里,冬天需要上学的大清早出门搭车的时候,天总是还没亮。母亲几乎日日披衣而起,把摸黑出门的我拦在门前,用提袋装上一颗馒头夹蛋,配一杯阿华田,要我不准剩回来……
见我板着脸瞪着他,手怎么也不放,范源进再一次展现他的神力,以三根手指头叩在领带活结上防领圈缩小勒伤自己,腰上使力将上身挺直,不过是两脚各往后退了一小步,就将我拉离椅面紧靠桌面的拖行了半公尺之多!
我使用的办公桌也是父亲当初订製的,一体成型,杉木的材质十分地沉,宽大的桌面气派得像单人床,我骨头重、身高算高,看起来不胖不壮却有七、八十公斤,可范源进单靠套在他脖子上的一根领带就把这两者加起来可能超过一百五十公斤的死物活物,轻松愉快的都拖离了原来的位置。
「放、手!!」范源进的脸虽没关圣帝君的红,但凭较方才更加强硬的语气与咬字,也看得出他是真的动气了。
不可以辞职,我的理智总算醒了几分,站起来松开他的领带后摇了摇头又摆摆手,用唇语说了辞职,再做拿笔写字状说合约,提醒他试用期结束的隔天就签给我两年卖身契的事实,最后说了二十,那是他两年未到就辞职的违约金,是以他已领薪资的总额下去算的,二十倍。
范源进应该看明白我的意思,暂时也不回我话,就是还回瞪我,胸口不停迅速起伏。
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误会你,请你不要生我的气。